
作者: 以琳
少年时代的记忆充满了美妙与神秘,然而当对少女神秘之血的记忆成为挂在自己肉体之上的实体时,它带给蔺文瑄的却只有痛苦和仇恨。
胡乱编造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瞎话算作认罪以后,酷刑便离开了李浩然,又再一次落在了蔺文瑄的身上。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窗外柳树上的叶子开始没有了精气神,它们很快就要凋零了。蔺文瑄无神的眼睛看着它们在秋风中飘摇,心里漫起一缕深深的惆怅,也许自己的生命也要象这柳叶一样枯死了!在每一次受完钟志刚的皮鞭抽打后,蔺文瑄总会恍恍惚惚地感受到那次曾经在暖暖的银色光辉中飞升起来的体验,但每次又都像是一个影儿,挂在窗外柳树的枝头,让他感受到,却又抓不到……
因为顽抗不肯招供,钟志刚把他的两手拷在了身后。此刻,两肩酸痛难耐,身上的鞭伤如同锥刺……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之言不假啊!如果我没有这肉身,这群暴徒即使再凶残,即便被他们绑上火柱扔进油锅,又能奈我何?上帝啊!你赐我肉身就是要他来承受这般折磨的吗?他受酷刑,我心受煎熬啊!你何时取我性命,让我离开这人间地狱吧,我要崩溃了……
“要不……就招了吧!这样下去可怎么经得住! ”
李浩然一边帮蔺文瑄擦拭伤口,一边试探着说。
蔺文瑄睁开眼睛望着李浩然,忽然抬起一只脚朝着李浩然的胸脯就是一脚,这一脚并没多少力度,但冷不防受这一脚,李浩然还是退了两步,愣愣地看着他。蔺文瑄疼得一阵唏嘘,缓缓地放下抬起的伤腿,闭上了眼睛。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
李浩然嘟囔着把毛巾扔进脸盆里,淡红的血水溅了一地。李浩然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回想这俩月来对蔺文瑄的照顾,气不打一处来。
这没良心的,别说俩月来给他擦伤口,半夜听他哼哼。自从戴上了后背拷的这一周,连撒尿都要我帮他。为他好劝他两句,看他凶的,还真当自个儿还是当年的地主少爷呢!……不过这老东西还真够硬的,现在看来这群暴徒对他可比对自己狠多了,尤其是那个钟志刚,那皮鞭抡得呼呼响,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也许他爸受了蔺家很多虐待吧,要不怎会这么狠!哎,老辈子的事情说不清楚。不过这蔺文瑄到底是啥不能认的罪呢?宁愿搭上性命也不屈服。别说,这股子劲还真让人有点佩服。
想到这儿,李浩然转眼看看背上伤痕累累斜躺在铺上的蔺文瑄,再也没有那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斯文了,躺在这混杂着霉味和尿臊味的监牢里,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哎,人走了背字儿都这样,连人形儿也没了。
李浩然又想起自己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蔺文瑄虽和他很少说话,多半时候是他在说,但对他还算照顾。想来有这样一个牢友总比没有强。
李浩然站起身来,走到蔺文瑄身边,又捞起毛巾拧干了,继续擦拭他背上的鞭伤,新伤旧伤纵横交错,整个背上几乎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他手上的毛巾擦一下,蔺文瑄背上的肌肉就跳一下,他就听到蔺文瑄嘴里发出轻轻的咝咝声。他心里的怨气也消了,蔺文瑄也没有拒绝他,只是俩人都不再说什么,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这时门突然开了,下午的斜阳在门口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进去吧。”
阳光消失了,门又被锁上。李浩然这才看清楚,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干瘦高佻的身材,头发很长很乱,花白地在头顶上怒放,像卧了一个刺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戴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很重的样子,左手拎着一个铺盖卷,右肩挎着一个帆布大包,身体向左侧倾斜着,看上去随时有被压垮的可能。
老头把包和铺盖卷放在旁边的一个桌子上,向李浩然欠欠身,很谦逊地笑笑,李浩然也忙欠欠身,算是打招呼。老头抬抬眼镜,这才看见李浩然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他只看到皮肉模糊的后背。便慢慢走过来,这时他看清楚了暗红色的满是鞭伤的后背。
“好狠的鞭子啊! ”
蔺文瑄依然斜卧着没有动。老头转身在他的包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一个小瓶返回来,看看蔺文瑄惨白的脸,说:
“老乡,我这里有瓶白药,你转转身爬下,我给你敷上,很快就会好的。”
蔺文瑄睁开眼忍着痛转过身来,他看到一个憔悴但气质高雅的老人,脸上露着谦逊的笑容,那笑容一下子融进了他的心里,蔺文瑄感到一种亲切和踏实。
“来,先把内服丸喝了。”
老人把药放进蔺文瑄的嘴里,李浩然拿过一个杯子给蔺文瑄喂了一口水。
蔺文瑄吞下药丸,看看老人手里的白药瓶,便顺从地反身爬在铺上。
李浩然站在旁边看着老人把白药一点点洒在蔺文瑄的伤口上,他的脸贴得很近,洒得非常仔细,想必眼睛近视得很厉害。
蔺文瑄闭着眼睛爬在铺上,云南白药可真是好药,疼痛缓解了很多,蔺文瑄甚至感到了舒服。
“好了,静静地爬一会儿吧,让它吸收了。”
老人拍拍手上的药末,向李浩然伸出手。
“郭怀英”
李浩然也忙伸出手来和老人握了握。
“我叫李浩然。”
老人回头看一眼仍闭着眼爬在铺上的蔺文瑄。李浩然忙说:
“蔺文瑄蔺校长,就这所中学的。”
郭怀英环视了一眼这间已经面目全非的教室,再看看蔺文瑄,脸上掠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一丝悲凉、一丝愤慨,还有一丝亲切。
“你,不是本地人吧?好象从没见过。”
“噢,我是省城的。”
郭怀英看看他们俩用课桌拼起来的床铺,便走到墙角那一堆歪七竖八的课桌前,也给自己拼了一张床铺,然后把自己的铺盖卷解开,铺在桌上,躺在上面试一试,还行。
随后又在“床”头放了一张课桌,把挎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几乎全是书和笔记本。蔺文瑄爬在铺上侧头看他放在桌上的书。柏拉图的《理想国》、伏尔泰的《哲学辞典》、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这些都是蔺文瑄很陌生的书籍,他只在岳父的书架上见到过,但从来也没有过要去读它们的欲望。郭怀英拿出来的也有他熟悉的:《诸子集成》,那是一部收集先秦诸子主要作品的著作,是中国主要哲学思想的汇集本。还有一套《毛泽东选集》,甚至还有一些宪法方面的书。
“你是……搞哲学的?”蔺文瑄看见郭怀英的书猜测着说。
“是,你呢?”
“中文”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西北师大”
“哦,巧了,我就在师大哲学系,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师大的学生,哪一届的?”
“50届的”
“哦。”
“我觉得你还是把书藏起来的好,这里……憎恨书。”
蔺文瑄又想起了他那些被撕成碎屑的藏书,一阵揪心的痛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现在哪里都憎恨书。不过我带这些书是经过批准的,为研究《毛选》。”
郭怀英神秘地笑笑,但还是看了看蔺文瑄受伤的背,又看看手里的书。
“不过,你说的可能有道理。”
郭怀英扫视着这间教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自己刚拼起来的床上。便又掀起铺盖,把书一本一本平铺在桌面上,再压上铺盖……不错,既藏了书,也让床铺稍软和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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