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以琳
土豆的香味从灶灰里散发出来,蔺嫕急忙拿火钎扒出来,在地上拍一拍,土豆皮酥黄酥黄的,烧得恰到好处。蔺嫕把它们一个个放在纸里包起来抱在怀里,就朝关押着那些坏分子的破旧柴房走去。
它在村子的另一头,蔺嫕需要穿过整个村子,好在各家的老人孩子们都早早的关门睡觉了,村里的狗也都拴在了自家院里。蔺嫕小心翼翼地绕过每一个院落,终于来到了柴房前。
蔺嫕的心跳开始加速了,她想象不到现在的魏杰会是什么样子。正当她要向那个透着昏黄亮光的小窗口走去时,她看见一个人正隔着小窗户和里面的人说话。是徐静,怎么会是她?蔺嫕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说话,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蔺嫕看见徐静的手伸进窗框里面,好像两人在握着手说话。难道是魏杰?她也是来看魏杰的吗?难道他们……
蔺嫕的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她看见徐静依依不舍地抽回自己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向这边走来。蔺嫕赶忙隐身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徐静轻轻抽泣着走远了。蔺嫕看着怀里的土豆不知该怎么办,看徐静伤心的样子也许魏杰受了很多苦,既然来啦还是去看看吧,还有李牧师也是关在这里的。
透过窗户,蔺嫕看见魏杰爬在干草丛里,背上是一道道的血色的鞭痕,李牧师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蔺嫕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叔叔。”
李约翰转过头来看见是蔺嫕,便艰难地站起来,甩着那只空袖管走过来。
“孩子,你怎么来了?”
“今天村子里人少我就偷偷溜过来看看您。”
“再不敢来了,这里的环境并不比咱们那里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嗳,我知道。您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您的胳膊……?”
“噢,修梯田时出了点意外,都两年了,没事的,习惯了。你爸爸妈妈呢?他们好吗?”
“我妈妈好一些,就是被游街批斗,我爸爸也被关了起来,说是现反。”
“哎,孩子啊,好好祷告神吧,这里面都有神的旨意……但愿他们能挺过来。”
“您也要多保重啊李叔叔!”说着蔺嫕的眼泪流了下来。
“别哭孩子,咱们要坚强。”
“嗳。”蔺嫕擦擦眼泪。
“魏杰他……”
李约翰回头看看爬在草堆里的魏杰。
“哎,受大罪啦。这小伙真是好样的,那么狠的皮鞭下,还在问他们要回克扣知青的口粮。最近他们在搜集他父母的黑材料,好象父母都是被下放劳改的教授,肯定会有一场更残酷的迫害。”
“可他只是偷吃了大队主任的一条狗,难道就要这样惩罚吗?”
“傻孩子啊,关键是捅出了他们克扣口粮的事,他们能不气恼吗?放心吧,相信神会保守他的!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去吧,小心被他们发现连累了你。”
“嗳,这些土豆是刚烤的,你们趁热吃了吧。”
“愿主保守你,善良的孩子!”
魏杰还爬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蔺嫕看一眼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含着眼泪离开了。
这是蔺嫕唯一一次去看魏杰,也是最后一次了。一个月后,魏杰被他们反手吊在柴房的窗户铁栏上,双脚离地,头颅低垂,就这样整整吊了十三个小时,两道绳子深深地勒进了胳膊的肉里,魏杰这个硬骨头还是要口粮,气得何小刚又搬来一块大石头吊在了魏杰的脚上,绳子拽着皮肉,勒进了骨头,魏杰已经微弱得气若游丝了。同监的坏分子们终于忍无可忍,操起了可操的一切把何小刚团团围住了,何小刚一看形势不妙,这才把魏杰放下来,但当天晚上魏杰这个年轻的生命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柴房后面的坟场里添了第一座知青的坟墓。
第二天埋葬魏杰的时候,徐静哭成了泪人,彭丽娟和蔺嫕劝慰着她,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坟场拉回来,但她却连着两天不吃不喝,终于病倒了。徐静无法接受,魏杰为知青们争取口粮孤军奋战,但知青们却除了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外,一点也没有动意联合起来与魏杰并肩战斗的心思。她替魏杰感到痛恨,恨何剑奎、恨何小刚,也恨这些自私、怯懦、没有正义感的知青,然而蔺嫕她们始终以为徐静只是为失去爱人而伤心。直到徐静病倒在床,知青们都聚到了徐静炕前的时侯。
“徐静,你要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魏杰离开我们走了,但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坚强地活下去啊!”
“是啊,徐静,我们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才是。”
三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徐静此时终于开口了。
“是的,魏杰死了,他是为什么而死的,你们以为仅仅是因为杀了何剑奎的狗吗?不是的,魏杰他死咬住何剑奎贪墨咱们口粮的事,要求何剑奎给知青一个说法,就在他被吊了十三个小时的时候他仍然要求何剑奎返还我们的口粮……他是为我们大家能够活下去而死的。可我们呢?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在他为我们被抓受苦的日子里,我们只顾照顾自己的肚腹,谁曾想起过蹲在监牢中忍受着百般酷刑折磨的魏杰?现在他走了,你们只知道要活下去,可曾知道这活下去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你们的良心安吗?……”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再能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高海星闷着头转身走出屋外,他抬头望着夏夜的星空,忽然双手举向夜空,对天长啸,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他想起了自己在县一中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带领红卫兵小将们揪斗坏分子,挖出社会主义国家的敌人和叛徒,将自己满腔的青春热情奉献给了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如今他却被抛在这荒山野岭未开化的野蛮人群里,就像一个弃儿,一天天地消沉低落,甚至面对自己的同胞被折磨以致于死,都无动于衷。我曾经的激情哪里去了?我的战斗精神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反革命的儿子能与国家的蛀虫斗争而死,我这个又红又专的红卫兵小队长却像一只缩头乌龟呢?我竟然还为与一个黑五类同吃同住而感到耻辱!耻辱啊!高海星,你真的被这一片蛮荒之地同化了吗?你还能找回当年的那个高海星吗?……
这一夜,高海星想了许多许多,他要做一些什么,为着死去的魏杰,为着挣扎在饥饿线上的知青,也为曾经风光无限的高海星……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而严密。
几天后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几个黑影蹿到了关押着坏分子的柴房窗下,和里面的人轻声嘀咕一阵后轻轻地潜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屋旁,他们屏住呼吸在窗下听里面的动静,里面传出野牛一样的喘息声和一个女人轻轻地喊叫声。小屋的炕上,何小刚正和一个女人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就像两条蛇疯狂地纠缠着……几个人彼此点点头,隐身在了墙角的黑影里。过了一阵,门吱的一声,一个女人披着头发一边系扣子一边向屋后的厕所走去,当走到拐角的阴影里时,只听得一声闷响,女人便斜身倒在了地上,几个黑影把她拖到了一边。他们便继续等在那里,直到何小刚也出屋来找这女人,他便以同样的方式倒在了地上。有两人便跑进何小刚的屋子,找到了手铐、绳子、钥匙,把何小刚和他的那个小女人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柴房。重新锁上柴房门后,这几个黑影又一路溜到了大队主任何剑奎家的院墙外。
自从他家的狗被饥饿的知青们吃掉后,这个院里一直还没来得及再养一只看家的狗呢,这让他们的行动少了许多麻烦。几个年轻人纵身跃过了低矮的院墙,轻轻地打开了院门。这个院子和院子里的房子都是村里最漂亮的,从堂屋到厢房到院门,都是一色的松木青瓦,在一群土坯房里很是显眼。堂屋里和右厢房里传出均匀的酣声,何剑奎一家还沉浸在梦乡里。他们兵分两路,利索地用铐子铐了嘴里塞着毛巾、赤条条的何剑奎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傻儿子。他们在两个大面柜里找到了装得满满的、白花花的白面,厢房两大篅堆得如山尖一样的粮食。繁重的搬运工作开始了,这比他们原来想像的要困难得多。直到东方吐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终于搬完了一面柜白面和一篅粮食。此刻,知青的几间宿舍里就堆了许多的粮食。小伙子们一个个知足地躺在炕上,为他们的壮举激动着,谈笑着何剑奎那张气得只翻白眼的脸,又急不可待地讨论着待会儿何大妈来让给他们做什么。白面馒头、油饼子、白面条?哪一样都想吃,真是梦里都想着的。
这天早晨,他们终于吃到了油饼子,当地人用麦草烙出来的酥软酥软的烫面油饼子。当知青们正享受着这美味大餐,欢庆着自己的胜利时,忽然,两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早晨的太阳,这是何小刚和大队文书。
“你们,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公然抢粮食!给我拿下。”
站在屋外的一群乡民拥进屋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了,他们有的手持铁锹,有的手持木棍,看来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知青们都站起来迎着何小刚和文书走去。在一旁烙饼的何大妈赶忙上前劝阻。
“孩子们也是饿坏了,就饶了他们这回吧。”
“去你的,还没追究你呢,你为何不及时报告情况,还给这些土匪烙油饼子,我看你也是活腻味啦!”
何小刚一把推开何大妈,乡民们一拥而上,和知青们扭打在一起,小小的食堂里顿时一片狼籍,双方慢慢地扭打到了院子里,果真是一场恶斗,十几分钟后,知青们就有些挺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被何小刚他们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了柴房里。这里便只剩下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几个女知青了。
三天后,清水县革委会的人突然来到了簸箕湾,并且着手调查抢粮事件,这使何剑奎一头雾水,如此偏僻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年也不见得能来一回,这次的消息怎么会如此灵通?他没有料到,布置周密的高海星早在行动前就给清水县革委会写好了一封信,就在他们恶斗的时候,何大妈把信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儿子何康生,是何康生把信送出去的。但最后何剑奎还是知道了何康生送信的事,这一丝痛恨便牢牢地记在了有仇必报的何剑奎心里。
收到信的县革委会对此事感到特别震惊,很快派工作组下来调查处理了。调查的结果令知青们感到欢心鼓舞,他们重获了自由,也追回了被克扣的粮食,何剑奎老贼也得了个党内警告处分。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咱知青啦。然而更大的悲剧也就在此时埋下了祸根,而且来得是那么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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