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话，去大城市看看吧

故乡

1

我和娟子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在我们小的时候，村子并不是很富裕，但家家也不是过不去日子。她家从前和我家挨着，她大我三岁，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初一。

记忆中并没有我和她相识的场景，只不过就是小孩子打闹间便互相熟悉了起来，又因为是邻居，所以玩的次数多了，关系也好了起来。那会儿因为她比较大，自然认为她在学习上比我厉害，所以每逢周末，我总是带着各种作业去她家，不会做的就找这个大姐姐，让她帮我解决。有时候她妈妈看见我了，还会给我一些零嘴儿什么的，其实也就是花生瓜子或者正好是节日，就有那种用面疙瘩烙的棋子，那时候觉得她们家的尤其好吃。

后来有一次，我们在一块儿幻想未来，她问我，你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啊？我炫耀着自己刚学的和省会相关的知识回道：“我要去咱们省最好的省会城市。”她又问我：“为什么？”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妈妈说那里可好了，什么吃的都有，还有好多好看的地方，她就让我去那儿。”

“那么你呢？”我天真地问她。

“我呀，就待在这里咱村子里，老师说，山外面还是山，我觉得没啥子好看的，而且我学习又不好，可能上完初中就不念书了呢。”她略有所思地回答我，之后，低下了头。

那时候年龄小，没有脑子，也没有能力去想那些绕绕弯弯的人情世故，更没有那个感知力，足以让我察觉到她话里有话的感知力。只记得那时我回了她一句：“咱这是挺好的，不过你要好好学习，老师说只要努力就有可能考上高中。”

后来，六年级结束那年，听说娟子没考上高中，也不知道后来是她不愿意去补习，还是她父母不让去，总之她就待在了家里。也正是在那一年，老家拆了旧的土坯房，又往南边移了移，盖了栋砖瓦楼房，还修了条水泥小道，而她们家也在小道边上竖起了围墙，橘黄色的砖块就这样在我们两家间垒起了一道两米多高的分隔线。也正是因为这道分隔线，才出现了后面那么多的问题。

2

奶奶是那种从封建思想中挣脱出来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农村妇女，因为她家修的围墙占了水泥路边上的一点儿地儿，所以奶奶去找她妈妈理论。然后不知怎么地，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奶奶和别人吵架，只是觉得这么一吵，两家之前结的缘分恐怕就没了吧。还有我和娟子的友情，估计也要消失了吧。

不出所料，最后娟子的妈妈给奶奶赔了钱，两家大人也要求自家小孩之间不许再往来。就这样我和娟子之间的友情结束了，虽然有点儿不开心，但是后来在学校有了新朋友，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上了高中，离家远了，每周回家一次，三年里总共见了她三次。第一次看见她在她家门口清理枯树叶和垃圾，穿着灰色的外衫，我低着头路过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次是她的精神病姐姐跑我家里聊天，她来把她领了回去，那次只觉得她走路都有点儿驼背，说话也总是低垂着眼睛，再也没有了那时候的灵动。第三次见她是在她的婚礼上，听奶奶说，娟子那小心眼子妈对她管得可牢了，不让她出去打工，不让她去别的地方，现在又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娟子这一辈都被她妈给牵绊了。是啊，我也在想，娟子妈妈怎么能那样呢，她再也不是那会儿温柔大方地笑着给我棋子的邻居姨姨了。

那天婚礼，在她家门口办的不是很大，只摆了十桌宴席，我站在自家二楼上往她家看，只可惜没有看到她结婚时的模样，我想那天的她应该是漂亮的、喜悦的，她的眸子也是灵动的，腰身也是挺直的，衣服也是崭新华美的吧。或许，这就是命吧。可我不信。

3

高三那年还没高考，我就缠着父母要去南方，妈妈依旧坚持着她的话，只准我去省会，我和他们讲过道理，也哭过、闹过，只是依旧没有用。后来不知道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什么，他们同意了。高考报志愿，小叔帮我选了全国各地的大学，只有一个是省会的，我很开心，因为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这座小县城的我终于要去大城市了呀。而等到后来来了大城市，每次给妈妈打电话，都能听到她哽咽的声音，我才知道，她那时候是多么舍不得我离开啊。只是为了我所谓的前程，她却委屈了自己的心，成全了我的梦。

大二那年暑假回家，再次路过娟子家门口，余光瞥见她站在自家小院里，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娃娃，哭啼声也时不时地响起，然后伴随着她温柔的说话声。在我仔细看她的时候，她也刚好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我愣过之后，收回眼睛刚要抬脚走，听到她说：“刚回来啊。”

我转过身，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抱着小孩对我笑着的青年妇女，她好像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也好像不是之前的模样了。她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疲惫，尽管她在笑，可我还是发现了。我在想，或许是繁琐无尽的家务让这个正值青春的姑娘才变得疲惫不堪。但是她的眸子却十分温柔，跟我说话间还不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慢地拍打着孩子的背，也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家务才让她觉得哄孩子是多么轻松愉悦的事情。

“嗯，刚回来。”我认真地回答她，也对她回了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聊聊。”她随意地说。

“好。”

4

之后我看着她坐在水泥路边的台阶上，把怀里的孩子摆弄好之后，回过身抬头看着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啊，你看我这脑子，地上都是灰，太脏了。”说着抱着孩子就要站起来。我赶紧快步走过去，一如当年那样，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咧开嘴露出一排牙齿对她说：“没事，不脏，咱不讲究。”

“不讲究就没事，就怕你从大城市回来倒嫌弃这脏地方了。”她开玩笑地讲。

我回道：“怎会呢？我只是去那里瞧瞧，过个几年还是要回来的。”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转了个话题：“来，给我讲讲大城市的生活，让我也羡慕羡慕。”

我听了这个话，很认真地看了看她，很想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但是没有。或许她真的是羡慕吧。

我说，大城市真的很好、很繁华，我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吃了好多地方的特色美食，也见识了世界上好多国家的人，学到了我之前从未学到的知识，经历了我之前从未经历过的事。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很想回来。这样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你随意坐在地上唠嗑，不用顾及别人怎么看你，说着熟悉亲切的方言母语，不用害怕有人嫌弃你土里土气，听着蝉鸣、闻着泥土香，做着属于我们的春秋大梦，没有人会嘲笑你自不量力。能够这样，真好。

“你觉得好就好，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倒是圆了我当年的梦了。”

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自嘲，一如当年她说的那句关于未来的反话，只是如今，戏言成真了，心境却是另外一番模样吧。我真的很想好好安慰安慰她。

就在我还想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身后门内传来了声音，是一道很朴素的男声，说：“娟子，快进来，帮我个忙。”

然后就看到娟子站起了身，一只手搂着孩子，一只手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笑着对我说：“先不来聊了，我回去看看。”

不知不觉这一幕和我脑海中的某一幕相重合，两个小丫头坐在石阶上玩，身后传来一声女声：“娟子，回来吃饭了。”一个小丫头站起来双手拍了拍屁股，说了句：“我先回去了。”然后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就在我想着什么的时候，娟子已经转身走了七八步了，在她快要跨进她家门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了一句话：“娟子，有可能的话，去大城市看看吧。”

娟子听到这句话转过身笑笑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似乎明白她在担忧些什么。

接着补充道：“带着你老公，和孩子，一起去大城市看看。”

这时门内催促的声音再次传来：“快点儿。”

娟子还没来得及回复我一句，就被这句催促的话赶进了家门，然后身影消失在了那个门口。

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我想要得到的答案，也没有听到娟子去了哪儿的这类话，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如果有可能的话，安排她去大城市看看吧，我想这也是她从小希望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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