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睡了很久,直到阿银进来将我摇醒,轻轻说了声:“娘子,快些起来。”
我昏昏噩噩坐起来去摸身旁的褥面,又很快缩回了手。阿银看穿了我的心思,递上浸了花汁的帕子擦我的手,说道:“今日要陪将军入宫赴宴,您忘了吗?将军已经梳洗好在正厅用膳,方才着人来催了,要娘子快着些,宫门已经开了。”
我这才慌乱地爬将起来,大军此番凯旋归来,按例父王要在正乾殿铺摆设宴,款待众将士,陪同出席。昨日阿银还同我说起过这事,一觉醒来我已经全然忘了。
入宫的服制冗杂繁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穿戴齐整。李元歌身边的人已经来催请了三四趟,想来他定是急了。
阿银扶着我穿过长廊,跨过四道花门,终于见到了李元歌,他穿着一身朝服站在厅外,看见我着急忙慌的模样,眉头微微一皱。
他一皱眉头,我就知道他不开心了,所以加快了脚步。阿银怕我摔倒,一直低声提醒我:“娘子,慢着些。”
我不怕李元歌,从前我惹他生了气,他恼得砸坏了半间书房,我还是笑嘻嘻地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他平日里见到我总是十分冷淡的,跟块冰块似的。难得见他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我觉得新鲜极了,恨不得找个画师将他生气的模样画下来。府里所有人都有理由怕他,甚至是他捧在手心的林烟淑。偏我不怕,我是旻朝公主,虽然我的父王有七个王子九个公主,而我只是众多公主中的一个,也不受宠,但好歹是皇家血脉,父王亲赐的姻缘,李元歌不敢动我分毫。
但今天我不能惹他生气,我还要跟着他进宫。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王了,我想见他。
李元歌果然有些不高兴了,冷着一张脸斜睨着我,也没有说什么,抬步朝正门走去。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马道两侧是熙攘的摊市,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酒肆飘出浓醇的酒香,糕饼铺子则是甜腻腻的香气,茶坊里坐满了人,个个杵面翘脚,嘬茶听书…
我们在正德门前下车,一路步行入宫。其实直到成婚后,我才晓得皇宫原来那么大,殿宇那么多,宫墙那么高。
有内官迎上来,一路将我们引到正乾殿,里头早已是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绝耳。
我的父王坐在最高的位置,他比我出嫁时见到的模样又老了几分,鬓间布满了白发,看人的眼神不再如年轻时一般充满野心和欲望,反倒有几分慈怜。
我和李元歌行了礼,父王见到我们很是高兴,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个不稳当差些要摔去,好在一旁的小内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他招招手,竟是唤我上前。我受宠若惊,李元歌狠狠捏了我的手一把,我才反应过来。
我走到他的面前跪下,道:“愿父王福寿绵长,身体永健。”
他竟然伸出手轻轻摸我的头顶,又将我扶起来,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番,才道:“我的容儿居然这么大了…”
我倒有些不大习惯。
旻朝后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公主。大姐姐是皇后娘娘所出,身份最为高贵尊荣,她在我五岁时由皇后娘娘做主,嫁与当时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可惜没出一年,那状元便病逝了,皇后娘娘就将大姐姐留在了宫中。二姐姐和三姐姐是赵贵妃所生,是父王最疼爱的。四姐姐早夭,但她的母娘娘刘妃家世显赫,父王便追封四姐姐为合景公主。
五姐姐和我一样,母娘娘都是一般的官家女,又都幼年失母,所以自小养在皇后娘娘宫里。
父王来时,总是去见大姐姐,送各色珠宝珍品,也会陪大姐姐荡秋千,打野味。却很少与我们说话,只是偶尔家宴上考我们诗词歌赋,聊几句家常。
大姐姐自然是瞧不上我们的,不愿与我们多说一句话。所以我与五姐姐打小就十分亲近,像两只迷了路的奶猫,靠着互相依偎来度过寒冷的冬天。
可惜几年前她嫁去了南夷部落和亲,少有她的消息传回来。
下面的几个妹妹因为都是宫女所生,所以都住在很远的偏殿,即便是家宴也没有出面的机会。
记忆里,父王永远都是高高在上无法触摸的,我一直远远地才能看上一眼,他的模样,我几乎要模糊了。
所以当父王以这样慈怜的语气和动作接触我时,我竟莫名生出一股子没来由的抵触情绪,但只是一瞬闪过,便被随之而来的汹涌的感动所湮没。
我吸了吸鼻子,父王便问:“容儿,你过得好么?”
我点头,笑道:“好,女儿过的好。”
我想,大概人老了,总会顾念着儿女们,即便是帝王,也不例外。
那场宴席,我与李元歌默契十足,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扮演恩爱夫妻对我和他来说,简直是无师自通。他替我拭去嘴角汤汁时,眼神里浸满了浓浓的宠溺和温柔,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大概是在心里强行把我当作了林烟淑,才会做得这般有模有样天衣无缝。
其实李元歌也十分可怜,明明喜欢林烟淑,外出却只能带着他最讨厌的我,还要一次一次和我演恩爱戏码,他心里一定十分憋屈。
我看他拿纤细的银刀替我剔鱼骨,他的手背上有好几道深深浅浅的疤,都是积年累月的战事留下的。
我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碰他右手食指上那条一寸长的疤。他的动作便猛的一顿,随后带着不解的目光看向我。
我讪讪地缩回了手,问他:“受伤的时候很疼吧?”
他放下手里的小银刀,像是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终于,他拿起酒盏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喧闹的席间。
“疼,很疼。”
我一口酒呛在嗓子里,咳得满脸通红。阿银过来拍我的背,暗暗将我的酒盏撤了下去。
我缓过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笑。我说:“堂堂池羽大将军,不该想书上说的那样,刀砍箭刺都不哼一声的么?”
他将一盘剔干净骨刺的鱼肉放到我面前,又用余光看我,没好气地说:“我是人,自然知道疼。哪像你,没心没肺!”
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低头吃鱼。是新鲜的江鱼,比海鱼少了份咸腥,比河鱼又多了份滋味,只用葱姜蒸熟,原汁原味,鲜美异常。
笋末嫩羊面香气扑鼻,这个时节的冬笋最是香甜脆爽,配上嫩滑的羔羊肉,一软一脆,唇齿间迸出浓郁的鲜香。
最后一道菜是姜蜜水,甜甜辣辣,汤水一路向下滑至腹部,整个人便从头到脚涌出一股暖意。
李元歌也吃得颇为满意,我很少看到他吃东西的模样,他总是在安喜阁用膳。如今仔细瞧上一瞧,才发现他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小孩子,滚烫的汤饼,他吹也不吹就含进去,烫了舌头一副痛苦的表情,却不敢吐出来,只能强忍着吞下去,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我便吩咐阿银,叫她每一道菜都放凉些再端上来。
宴席在宫廷乐师一曲酣畅淋漓的凯旋歌中落下帷幕。
回去的路上,李元歌偏头看着车外,他的目光沉沉,只泛着一点光亮,像漂在无涯深海的一叶孤舟。
天色渐暗,飞鸟归林,盛京的繁华却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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