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艰难的时候是在他抉择的那瞬间,总怕选错,周围出现很多举棋不定,出现很多的旁敲侧打,出现很多凄厉不堪。
六年前的抉择,六年后兴许你一笑而过,可能唏嘘不已。可是六年了,残留的东西仍然残留着,远离他(她)你心里惦记,想回首再来看,又担惊受怕!
儿子
终于到重庆了。
儿子小宝在我怀里睡得很安详,从台北出发,一直到北京转机,小宝醒过一次。
没回到大陆前,朋友对我说,大陆这边冷,尤其是北京。十一月的天气,也该冷了!此次回来,我什么都没跟儿子说,儿子也不问,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至今为止,我懂得的都不及他多!我觉得自己的智商应该在八岁孩子之下!
在江北机场下了飞机是晚上。
其实在飞机上有很多次想把儿子摇醒,想让他看看重庆的夜景。从机窗里向外俯瞰重庆这座城市,用美轮美奂来形容不为过。橘黄色的灯光,高矮层叠的楼房,嘉陵江与长江宛如天地交辉的两条嵌满宝石的项链。灯光,水光,雾气交加,明灭忽闪,重庆又是另一个世界。
六年了,一晃眼就过去六年。
六年前,重庆也是这么绚烂。
现在重庆更加绚烂!
我抱着儿子在等行李,出口处密密麻麻站着人,我知道,在这里再也没有人来迎接我了!行李到的时候,儿子从我怀里醒过来。
“爸爸,到了吗?”儿子揉着眼睛望着我问。
儿子的眼睛很大,台北的朋友总夸儿子的眼睛是日本动漫里的人物眼睛,清澈,明亮!在我心里,我觉得儿子的眼睛像她!
对于她,是我永远的痛,一辈子不能偿还的债!
对于她,我是逃亡在外的罪人!
对于她,我剥夺了两个无辜的人的感情。
一个是她,一个是儿子!
她就是儿子的妈妈。在这里,我应该叫叫她的名字:代代!
我把儿子从怀里放下来,一边在转盘口上拿下行李,一边对儿子说:“是的,到重庆了!”
儿子拉住我的手怯生生望周围的环境。
周围,敞亮的灯光,灯光里揉凝一股山城特有的火锅香料,香料清香外,是嘈杂的重庆方言。我们的眼前即是七嘴八舌说话的人群。
儿子问我:“爸爸,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可我回答儿子说:“去找人!”
儿子奇怪又问:“找谁?这么晚了!”
我笑着,没有回答。
从出口处出来,就在公路外面车租车停靠处上了车。在车上,儿子又问我:“爸爸,重庆是什么地方?”我克制不住自己笑了,孩子小,就怕是我解释重庆怎么来由他都不会了解,就如台湾的孩子对中国历史所不了解的那样,被歪曲的已经曲线一波比一波高。
“重庆是我们中国的一座城市,打仗的时候这里是陪都!这里很漂亮,比台北都漂亮。特别是这里的人,还有这里的很多小吃。”我这么回答儿子!
儿子显然听不懂,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我则摸摸他的头笑。
车窗外,夜景更亲近了,橙色的光线更加迷人。
就好像他手中的橘子一样。
他曾经说:“我喜欢吃橘子,因为皮很好剥,汁足,味甜,色泽诱人!”
对于他,我有很多很多难以启齿的话,对于儿子,我不能释怀告知。
我想此次回来,我想找的人和儿子想找的人有所不同。
我找的人叫彭勇。
儿子找的人是他妈妈代代。
车子在行走,我的思绪一下子乱了起来。忽然间又哪里都不想去了,心里莫名其妙的怕!上车的时候我叫司机直接开车到黄桷坪(地名),走有一段路的样子,我在上清寺(地名)停下,打算在上清寺住一个晚上再说。
代代
二十五岁生日,也是我和代代结婚的日子。
结婚那天,代代已经怀上儿子小宝三个月了。
结婚前,我和代代保持在普通朋友的关系层面上。打破普通关系是因为有一个晚上我犯下世界上最恶毒的冲动,这个冲动的结果就是我和代代上床,于是她怀上了小宝。
这是六年前的事。
结婚前,代代到我家闹个鸡犬不宁。
代代的事在家里曝光后,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我没出门。我那时家里住在观音桥某街一套公寓里,我父亲开一家广告公司,母亲则在一家外企做翻译。而我从北京一所大学研究生毕业,回来蹲守家里,终日无事。
那天傍晚,下着雨,秋后的重庆总喜欢下雨,而且天气忽冷忽热。
我端一杯咖啡坐在楼上,思考一周里面犯的错误。
这一周,彭勇向我摊牌分手,这个时候,代代告诉我她怀孕了。
在这里我应该说,代代以后所有的事都是我一手造成。认识代代之前,我父母为我安排一个对象,是重庆某房产老总的千金,该千金有学识,有性格,有教养,够漂亮,可是我却不能喜欢她!对于后来我无意与代代扯上关系,我父母极力反对,这种反对就是不许再见代代,不许有任何的接触,即使后来他们发现代代怀孕,也是一样的态度,因为代代的出身不好,只是重庆很普通平民阶层的女儿,学识浅,性格暴,教养不及房产老总女儿,样貌平平!终究,我不喜欢房产老总的千金,也不喜欢代代!我想我的心只交给一个人,那就是彭勇!或许我的话题跑远了,那么我现在把话题拉回来。
我消失了一周,代代满重庆城寻找我,她从我其他朋友口中得知,我被软禁在家。于是一周里,她基本守在我家外面。
或许,这个傍晚我动容了。
我父亲就在楼下看报纸,我母亲则在看旅游卫视的节目。外面下着雨,我说自己在思考错误,其实眼睛一刻不离楼下远处的代代。她就靠在那颗小树上,眼睛一直往我屋里望。
我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至少我认为,我应该去跟父母说明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至少,我应该让代代进来躲雨。毕竟她已经怀孕了!
我放下咖啡,走到楼下,父亲聚精会神看他的包子,母亲脸抬起望了我一眼。她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我没有回答,从墙上拿下一把伞。
此时的我就想冲出去给代代遮挡一下。
父亲没有再沉默,他站了起来,怒斥道:“放下伞!”
我也愤怒了,伤心地愤怒,眼泪在眼里打转,也对父亲说:“你们忍心看代代在外面淋雨吗?就算有深仇大恨也是我欠她的!”
我父亲报纸往沙发上一扔,立即冲到我面前,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父亲说:“你欠我和你妈的!你吃谁的?住谁的?谁给你读书?谁给你生活?”
我顿时无语。
确实,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父母,包括自己的肉体灵魂都是!
我不能反驳什么,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代代那张凄楚的脸,湿得流水如注的长发。我浑身发抖,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我想,如果是彭勇在外面,按照此时的情景,我该如何抉择?
儿子
到了上清寺。
很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来,冲洗之后,儿子的精神变得亢奋了。
我和儿子躺在床上,他躺在我的胳膊弯里。
儿子问我:“爸爸,你说妈妈在重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儿子很心切看到他妈妈。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看到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他总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就跟他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我们会见到的。而儿子也一直想到达这个“远方”,几乎是每两日都纠缠一次向我要妈妈。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
儿子的问题也让我心痛,如果他知道他妈妈因为我的种种受尽了折磨,他会恨我吗?如果见到他妈妈,他会冲上前相认吗?
我对儿子说:“明天!”
儿子说:“我妈妈长什么样?”
我故意装作想了想,然后拖拖拉拉不回答,儿子急追狂问,最后竟然撒娇哭泣。所以,我必须给儿子一个正面的答复:“你妈妈很漂亮,她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大,嘴巴和你一样小,鼻子比你大一点……”
“妈妈的鼻子像大象鼻吗?”
儿子的反问令我大笑,我说:“人的鼻子怎么和大象一样呢?”
儿子说:“妈妈的眼睛嘴巴都和我像,为什么鼻子比我大?那不是大象鼻子吗?”
我拧了拧儿子的鼻梁说:“你是小象!”
儿子不问了,安静的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看儿子的样子在很多时候我像看到我自己,遇到很多问题得不到回答,我就沉默。
苏穆哲
一周的时间又过了。那天,有太阳。
代代如约而至,仍然在那棵小树边上站着。
中午我刚吃完饭,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惨叫,我的直觉告诉我,代代出事了!顾及不上母亲在客厅,我连冲带撞跑出去。
一出大门,我看到代代跪倒在地上,我父亲的车子就在她跟前。
我没看错,我父亲的车没撞她。
但她跪在地上,腿下滴答滴答的是血。
我父亲一声声喝道:“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代代捂住肚子,拼命咬嘴唇,一句话不发。
我冲了上去,狠狠对父亲说:“你凭什么打她,你凭什么!”
其实,我父亲没打她,只是让她离开而已,可是她几日的劳累导致身体疲乏,才出现这状况,后来差一点流产!
我去把代代扶起,不管父亲面目如何难看,也不管前面路上是否有车子,我一个劲招手。我想尽快把代代送往医院。
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说:“小代,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要钱我们可以给。我儿子不能跟你过!你就放了我儿子吧!”
代代撇开我的手,笑了笑,说:“你们以为我不要脸吗?你们能关他一辈子吗?”
我父亲怒道:“我就是关他一辈子!没出息就当畜生一样关起来!”
代代哭了。
我的心如同被刀切割。
我几次要去扶起,代代都撇开我的手。
代代浑身发抖站住,望住我问:“苏穆哲,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早就跟代代说了,我的原话是:“代代,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从来没喜欢过你,发生那样的事情我有责任,但那只是男人一种冲动!”
那时代代说:“穆哲,我真的爱你,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现在,我的回答如何来回答?
我吞吞吐吐,半天不能完整一句。
我母亲斩钉截铁道:“说白了吧!我们穆哲不会看上你的!你也配不上我们穆哲!”
代代完全无视我父母的存在,只是楚楚可怜望住我说:“你就给我一句话。说完,我马上去嘉陵江!”
我被代代的话吓住了。
我不能让她去死吧!
我安慰,我关心,我就是说不出一句能挽回她寻短见的念头。
终于,代代大声哭道:“苏穆哲——!”
她抖得更厉害了。
血流得更急。
代代一个仰翻,就倒在我面前!
当场,我苏穆哲麻木了!
儿子
儿子睡得很香。
我没能睡得着,在床上翻了几下便起来打开行李箱。
在行李箱我又找出那个瓶子。
瓶子里有三张纸。张纸是彭勇写给我的,那个瓶子是代代留给我的。
我打开瓶子,抽出纸张。
纸已经泛黄。
字还是那么清晰。
第一张纸,是彭勇和我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偷来的。
这张纸写这些字:
真正的男人是忘记金钱,忘记权贵,忘记女人,忘记时间,忘记一切!有一天我忘记了,我是真正的男人,我四大皆空!唯有一点可以保留,我不会忘记真正的男人!
无论我在何地,瓶子和纸都带在身上。
这两个东西曾经是我艰难的抉择,最后我选择退出,瓶子和纸张揉并在一起,而我和他们亦能朝夕相处!不可否认,我心里的变态已经到某种极致的境界!
彭勇
我从北京回来在江北机场相识彭勇。
应该说那时候彭勇在机场接他的男朋友,就在门口处无意撞了他一下,他的背包在我撞击下摇摆,掉下一个小本子。他没有注意到,迎上去接朋友去了,本子我捡到。于是,我留下,撕下了这页纸。
一个礼拜后,在解放碑某酒吧我再次见到彭勇,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酒,手中拿小本子画速写。情绪有点低落。当然我冒昧上前打招呼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两个不认识的男人,毕竟不是异性相吸。然而我却走上去。
我认识彭勇,因为我在机场撞过他,捡到他的本子。
彭勇的模样很容易记到,他很阳光,一米八的个头在重庆很难找到。
我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就坐下。
彭勇在即兴创作,本以为是画现场酒吧的场景,我低头一看却是画几个小人,小人在一个苹果树下,树长满了果子,有掉在地上,有漂在空中,其中一个小人跳起来摘树上的果子。
我看着就笑了出来。
彭勇抬头看我一眼,微微一笑。
我们一下子就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一直到他要离开,我们才有了对话。
他问我:“喜欢美术?”
我说:“大学的时候学过设计!”
他笑了笑,没继续说什么。
而我却找话说:“你朋友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把本子合上放进包里,嘴巴歪了几下说:“我没有朋友!”
彭勇给我的第一感觉就像闹别扭中的小情人,说话怨声怨气的。
我说:“你前几天在机场接的朋友不是重庆的?”
彭勇猛抬头,久久看着我,我一时间尴尬了,只笑应付。
彭勇没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我。或许我应该找点话来对付。
“你在江北机场掉下一个本子,本子画很多速写。还写有一些字!”我有点洋洋得意的样子。
“是吗?”彭勇似乎没想起来。
我点头,说:“我捡到了本子……”
他头一台,傲气道:“你凭什么说本子是我丢的?”
我笑了,忽然觉得这个人很有趣,遗失东西常人都反应马上拿回来,而他却不是。
“那天我撞了你,你的包甩了几下掉下来你没发现!”
“是吗?”
“是呀!我像在骗你吗?”
“不像!”
“那你相信吗?”
“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的本子没在你手里!”
在这里我无法跟他绕嘴,他确实是对的,够谨慎!我手中确实没本子,没证据!
也只是突然,突然我想起他遗失的本子上的那段句子,我念了出来:真正的男人是忘记金钱,忘记权贵,忘记女人,忘记时间,忘记一切!有一天我忘记了,我是真正的男人,我四大皆空!唯有一点可以保留,我不会忘记真正的男人!
不是我的记忆力惊人,可能这样的句子更能打动我,让我从心里去记住他!
彭勇愣住了!
儿子
儿子醒了,要上卫生间,我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亲,将他抱起来往卫生间走去。儿子睡得迷迷糊糊,现在醒也是迷迷糊糊。
人难得糊涂就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
上完卫生间,儿子却不肯在床上睡,紧紧趴在我的胳膊弯里。
我心里默默说:小东西!
儿子没睡着,他的手不停挠眼睛扣鼻子。样子十分可爱!
我轻声对儿子说:“小宝怎么不睡觉?”
儿子一骨碌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明天什么时候看到妈妈?”
我震惊了。
震惊儿子对她妈妈的执着和思念。罪恶感一下子充斥了我。可以想象,在孩子出生不久,就被无情抱走,一走六年!如果没有其他家庭作为样子对照,我常常想,小宝会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妈妈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将他搂下来,拍拍他的背部。
我希望儿子很快入睡。
其实我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见到他妈妈。
在黄桷坪那个低矮的平房堆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准确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屋子。
代代
那天把代代送到医院,救治得及时才保住未出生的小宝。
也在医院里,我再一次看到代代的父亲。
代代的父亲是典型的重庆男人,个子矮小,一口顺溜顺溜的重庆方言。在此之前,我和他见过一面,就在四川美术学院门口,那个时候,我基本避开代代不见。记得在美院门口,代代的父亲把我堵住,他手中拿一根棒棒。
代代的父亲就是做棒棒的(重庆一种苦力活)!
“你娃不能这样对我家幺儿!”她父亲铿锵有力对我这么说。
我朋友在旁边,很显然我十分尴尬。
我说:“这个事情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我打算把朋友拉走,不想和代代的父亲站在一起。
实际上我想逃避代代的事情。
她父亲扯住我不让走,他说:“这几天他天天往外跑,你有点良心就好好跟他说清楚。看得人心里焦啊!”
我点点头,应付了事,然后挣脱她父亲的手就走了。
没想到,在医院我又看到她父亲。
她父亲板着一张脸,叫人看了心里生寒。
我们始终无话可对。
代代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当天我送她回家。
车子到黄桷坪正街那路上,她哭着喊着叫下车。我心里怕她寻极端,硬是叫司机把车开快点。而代代这一哭就哭到她家门口,到家门口,可是她怎么都不肯下车。
我带着歉疚把代代抱下车,他父亲就在家门外,坐在一个高木凳子上抽烟,旁边放一包已经瘪了的“山城”烟盒。
我抱着代代从她父亲面前走过。
她父亲咳了几声说:“放下来,抱起像撒子嘛!”
我害怕她父亲会对我做点什么,愣愣地蹲下,试图把代代放下来。可是代代勾住我的脖子,怎么也不肯下来。
她父亲见到我们这样的情景站了起来向屋里走去,我也尾随进去。
到了里面,我顺着她父亲指的一间屋里进去,将代代放上床。
在床上,代代仍然不放开手。
她父亲说:“幺儿,放手!”
代代泪流满面,一声不吭。
僵持一会儿,我说:“你们需要什么,我都能给!”
这句话是我看了他们居住的房子,根据房子里的简陋程度下的一个定义话。
没想到,我这句话把她父亲惹怒了。
她父亲冲过来掰开她的手,一腿将我踹起来。
她父亲说:“有钱就随便耍女娃儿所?”
我没有理由去为自己狡辩。
只是站在他们父女面前,呆呆地看这尴尬的情景。
儿子
儿子没有睡意。
我也一样。
那个空瓶子和三张纸还放在床上。我又把第二张纸拿起来。
第二张纸没有字,上面用签字笔画的一个人头素描。
那个人头就是我。
给我的画的人是彭勇!
看着这张画,忽然间,六年前一幕幕翻腾倒海出现在我面前。
当然我也想起那首歌。
彭勇喜欢唱的那首,他自己填词,作曲!
我对儿子说:“小宝,爸爸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儿子没有回答我。
我想,儿子此刻一定很恨我!
彭勇
从酒吧偶遇之后,我和彭勇互相有很大的认识。
我们互相留电话,我给彭勇留电话的理由是我尽快把本子还给他!在我回家后第三天,我电话联系他,目的就是把本子送还过去。
那天中午,我在沙坪坝见到彭勇。
出人意料的是,那天彭勇和他的男朋友发生感情冲突。
出现在他们面前,我看得很清楚,彭勇朝那个男的踹了一脚。
彭勇对那个男的说:“that‘sover!”
彭勇把我拉走,那个男的傻傻看着我们离开。
在沙坪坝肯德基楼上,我和他坐着,他也讲了他一些事情。
他说他跟刚才那个男的有一年的关系了,感情时好时坏,两个存在的问题就是不能互相信任。彭勇觉得自己不够真心去喜欢对方,而对方则不够坦诚与他相处。
我问彭勇说:“他为什么不坦诚?”
彭勇告诉我:“一旦有第三者出现,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不坦诚了!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很滑稽的,就像两个畸形的小丑在广场上跳舞。外界看不惯,两个人也互相抵制。”
我把本子还给他。
他笑了笑,说本子送给我了。
我没收,可是早在出发前已经过里面写有字的那张纸撕了下来。
彭勇说:“我给你画张画吧!”
我很愿意。
彭勇是个大胆的人,很多人的场合他也不畏惧,又从包里拿一个稍微大点的本子和一支笔。
“坐好不要动!”
他说完就开始嚓嚓地画起来。
彭勇画得很专注。
可能因为他过分专注,我过分的表现模特的静,才让我有机会这么长时间,这么近距离观察他。
他这一画就是一个多小时。
那天晚上,他邀请我去他住处。在外面我们叫了几个小菜,他家备有一些酒,我们一到屋里坐下就开怀大饮。
彭勇也不问我的事情,他什么都不关心。
我有点怀疑这个人精神是不是有问题,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至少要询问一下。
可是,彭勇没有问。
有点醉了。
彭勇走到床上,在床上操起一把吉他。
他笑对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欣然答应了。
同时,我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
他弹唱的那段时间,我全程记录在手机里。
他说:“这歌是我写的。”
“哦!”我惊叹。
就这样,差不多半天隔天的我们见一次面。每一次到他家,不是喝酒就是看他画画,不然就是他唱歌。
我取笑他说:“你是青年艺术家!”
他说:“是啊,我是艺术家!”
有一天,他那一张歌谱给我看,兴奋地像孩子。
歌谱间,也填有词。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歌谱上的字,他就抢下来,入味入戏弹唱。
歌词是这样的:
我背包从哪里来,
你眼神从哪里来,
知道世界没有那么坏,
你自己却在痴痴呆呆。
今天没有了牛奶,
明天没有了咸菜,
生活是否过得那么怪,
数一数日子荒废勤快,
没有你的日子我照常起来,
没有你的时间我无时不在,
看今朝,细数情怀。
梦过去,一起把龙门摆!
儿子
第二天早上,我从上清寺宾馆出来。
经过一个晚上思考后,我决定去黄桷坪前先回一趟观音桥。
毕竟,观音桥曾经也是我家!
现在,那个家已经不住我家的人了,整栋房子出租。
我想,带儿子回来,总要认祖归宗。
我也应该让他知道他爸爸曾经住过的地方。
到了观音桥,很快找到我曾经的家。
我只能远远的看着。
就在代代曾经扶住的那棵树边上。
儿子站在我跟前,看着前面的房子。
儿子说:“妈妈在里面吗?”
我说:“不在!”
儿子不问了。
代代
代代又出现在我家门口。
这一次,代代不再站在小树下,而是敲门闯进来。
我母亲那段时间在家,我小姨从台北过来,母亲抽一段假期陪小姨游玩重庆。
那天,代代就在我小姨面前耍泼。
我母亲没让她进屋。
代代就坐在门口不走。
我小姨劝我母亲说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解决,再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代代已经怀有孩子了。退一万步来说,孩子的母亲再怎么样,孩子也是应该姓苏。
我母亲被小姨的话动容了。
就这样代代从门口坐到我家客厅,第一次和我家人这么亲近平和说话。
我母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她说:“和穆哲结婚是不可能的!你要想生下孩子就生吧!”
代代则说:“孩子我要生,但是你们苏家不能不负责!”
我小姨听代代这么说,就表示道:“要是你愿意生,孩子由穆哲养,还给你一笔钱!”
代代说:“我不要钱!”
代代想要的就是结婚。
我们家也不让步,关键在于我也不愿意结婚。
代代说今日来找我,就想跟我坦白一件事情。
我母亲坚持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可是我为了不起冲突便把代代领出家门。
于是我们就在观音桥步行街石板凳上有一次互相震撼的对话。
代代说:“你不结婚可以,你的事我都知道!”
我诧异问:“你知道什么?”
代代冷笑,很有信心的样子。
此时的代代不是日前的代代了。
“彭勇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她直言不讳。
我震惊。
我和彭勇的事情她怎么知道?
一般见不得光的事情我是不会给人知道的,即使在熟人面前我把彭勇当哥们,好朋友对待。
或许我心虚了。
“你们玩同性恋!我晓得。他还不晓得我都怀你的孩子吧?你家里也不晓得你和他之间的丑事吧?”
“你想怎么样?”
“结婚!”
这刻,我对代代没有半点的怜悯。
我第一次觉得女人是多么的丑陋,多么的肮脏!
我心里十分的乱,对于彭勇,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的。多少个夜晚,与他之间情深之处,想出轨与家人申明。对于家人,我更是不敢提及,两个男人的丑事,怎么能让人理解?
“你用这种手段来要挟我也不会幸福的!”我说。
“幸福不幸福在于我们怎么过,结婚不结婚你说的算!”她似乎说得很深奥,一副冷漠的表情对着我。
儿子
站了一会儿,儿子说有点冷。
我赶紧将小外套拿出来给儿子披上。
我对儿子说:“小宝,这是我们家。爸爸以前就住楼上。”
儿子诧异说道:“那我们进去吧!”
我笑说进不去,现在住的是别人。
我打算带儿子走,就在这时,以前一位邻居阿姨看见我了。
邻居阿姨大老远拉个长腔叫我:“小哲哟!你回来了呀!”
邻居阿姨还是那样年轻,从小到大没见过她怎么老。当初代代来家闹几次,这个阿姨还来帮调和,在我心里,一直感激。
阿姨走过来,拉住我儿子小手说:“乖乖,让奶奶亲亲,看是谁哟?”
我对阿姨说:“这是儿子。”
阿姨没有显露惊讶,只是轻轻一叹。
她说:“你们回来找她?”
我笑回答是。
阿姨不多说,连忙请我们到她家坐坐。
我不是一个客气的人,跟随阿姨到她家。
坐好,寒暄完毕,我们又扯入当年的话题。
阿姨说:“都过那么多年了,她也可怜!”
我问阿姨说:“我走的时候,她来过吗?”
阿姨说:“来几次,还是老样子。你也真是,一声不吭带孩子就走,要是我呀,巴不得跳到嘉陵江去喂王八!”
我羞愧。
阿姨说:“这次回来住多久?打算回来把她带走?”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阿姨的话,此次回来我的目的不在于代代,能带小宝回来,也想完成小宝见母亲的心愿!
阿姨见我不说,便又扯到她的两个儿子。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去年去了法国,一个现在在南平(地名)开个公司,日子还不错。留在重庆的儿子去年离了婚,现在他的孩子谁都不跟,天天都往她这里住。他家的生活也是一本难念的经!
阿姨说有一段时间孙子去黄桷坪,在新市场那边看到过代代。具体情况怎么样,孙子没跟她多说,这点阿姨也没怎么给我多加描述。而我听起来心里一边挂着,一边悬着。
彭勇
我和代代的事没能瞒得住彭勇。
在彭勇发现我和代代有孩子的事前,我们闹过分手。
我们闹分手的地点在解放碑新租的房屋内。
那是我给彭勇租一套房子,平日无事,我基本都在这里和他在一起。
也是那段时间,代代的事把我纠住了,无论生活还是应酬,我都过得战战兢兢。以致在彭勇面前有很多事情都藏着掖着。最终导致,彭勇提出和我分手。
我极力挽回。
彭勇那天说一句很经典的话,他说:“在一起是缘分,分手是情分!”
我说:“对于你,无论经历什么,想着和你一起过的,我的心是最真实的!”
彭勇没有理会我的心怎么的真诚。第二天,他没给打一声招呼就搬出了我给他租的房子。
接下来有一个礼拜,我都在全城寻找彭勇,那段时日,彭勇如同在人间蒸发。
意外的是有一天,我去解放碑租房搬东西回家,就在租房门口我撞见了代代。
代代什么话都没说,进去帮我打理房子里的东西,弄完后又帮我搬下来装上车。
此时的代代,肚子一天见大一天。
我心里也想到,彭勇的消失不可能与代代没有关系。
在车上,我质问代代:“是你把彭勇气走的?”
代代说:“我哪里来那么大的魅力啊!”
我说:“那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代代说:“有人能像我这么爱你,跟着你吗?”
车子还没开动,代代的声音还没真正停落,彭勇如同幽灵一样站在我的车前。
很可笑的一幕。
我和代代坐在车上,彭勇抹着眼泪在车外对我们笑。
我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或许我想去挽回。
我下车了。
我想跟彭勇解释。
我说:“我们车上说!”
彭勇甩开我的手,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彭勇愤怒的情绪,平静的语气说:“穆哲,我祝你幸福!”
儿子
从邻居阿姨家告辞,我带儿子来到黄桷坪。
黄桷坪是一个艺术气息很重的地方。在嘉陵江边上,四川美术学院的落户地!只要你身在此地,每一个抬头,每一个转身都能闻到人群来往间的油画颜料味道。
在这个时节里,街上年轻人居多,大多都是美术高考学生,遍地角落都能看到手抱画板画速速写的人。
儿子看到有人画画,很诧异把我拉住。
我跟儿子说他们是画家。
儿子兴奋对我说以后也想做画家。
儿子的可爱让我感到幸福。
终于我和儿子来到代代那个“家”时,我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几年前还算能住人的平房现在烂得基本不能进入,门上一把生锈的锁头,斜挂在门扣上,锁眼明显是坏了。
我让儿子远远站着,自己过去轻轻敲几下门。
门被我敲几下,“呀”的开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一张色彩很闷的床,床上是色彩很闷的棉絮,光线昏暗,空气从里面透出,我能闻到一股股恶心的臭味。
我不能想象代代和她父亲如何能住得下去!就算给猪住,也应该比这里干净,比这里要豪华!
以前来过,这里是独居的一座小平房,现在周围都新建很多房子。
我和儿子到来,也引来旁边住户的目光。
一个女人站在她家门口对我说:“找谁?”
我尴尬走到儿子跟前,生怕儿子说来找妈妈,我就回答女人说:“代代还住这里吗?”
女人那张脸拧成一团,啧啧叹道:“你找她做撒子?死在外头没人晓得,好几天不见人了!平时也是三五天不见人!”
我不敢在问了,也不敢在听了,急忙抱起儿子离开!
我害怕。
害怕代代会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
代代
我和代代婚期定在我生日那天。
我是经过一番挣扎后做出结婚的决定。
首先彭勇离我而去,我绝望了。
再而,代代给我的压力。
代代给我两个压力。
一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个就是她要向我家里揭发我和彭勇的事情。
最后,我向代代投降。
结婚当日我对自己说:生在今日,灭在今日!
父母开始没有接受我的决定,一如的反对,软禁我,甚至要把我遣送到台湾。但我觉得,事不完结,你始终不是自由人,心里一辈子都被牵挂着。
这个时期,我开始牵挂自己,牵挂代代身上的孩子。
我母亲答应给我结婚,但有一个条件:等代代生完孩子,你就把孩子要过来去台北,代代不愿意离婚就让她自己拖个三年五年!
母亲的条件,我答应了。
结婚当天,彭勇出我的意料站在我面前。
彭勇来给我道喜。
我以前看很多电视剧,这样一种情景看一次我笑一次,从来没想过今天自己会参与表演这出戏。爱,与被爱!选择总是那么的不完美!
我和彭勇躲在洗手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抽了半盒烟。
我仍然不甘心,觉得自己不可能就这样和他玩完了。
我说:“我被逼的。”
彭勇握住我的手说:“被逼的人多了。希望能被逼出幸福!今天如果你不和她结婚,总有一天你也会和别的女人结婚!你家庭因素决定你一切事情!我喜欢过你,也爱过你。现在,彼此留在心里,或许能高尚一点,更真纯一点。”
彭勇说完,抱住我哭得天昏地暗。
彭勇离开我婚礼时候塞给我一张纸,纸上画一张漫画结婚像,男的有点像我,女的有点像代代。纸张上有他留下的字,他说:幸福不容易,特别能给你道幸福的人更不容易。祝你们白头偕老!
这张纸我始终没给代代看过,我觉得,这是我私人的东西,是我和彭勇之间的语言,没必要与第二个人分享!
第二年,代代把小宝生了出来。
小宝出生当天,我母亲对躺在床上的代代说:“孩子生完了,我们给你准备了十五万块钱。离婚手续你可以马上办,也可以拖着!”
那一刻,代代气晕过去!
儿子
经过考虑,我决定和儿子暂时住在杨家坪某酒店。
根据白天找代代的情形来看,近两日不可能见到她的人。
我有打算先把彭勇找到。
我誓必要见他一面!
在台湾几年,我努力去扭转性取向,交往几个女性朋友,但情况不乐观。相应也处了几个男朋友,情况越来越糟糕,心里面放不下还是彭勇。
我就想当面问他,到底真爱过我没有?要是真爱我,真是一如既往这么多年爱我,我想自己会不惜一切要和他在一起!这也是我此次回来的目的。
这样,我托几个多年保持联系的朋友到处打听彭勇的消息。
可惜,打听两日都得不到彭勇的任何消息,两日来,我在网上发帖子寻人,还打算在电视上做寻人广告。后来我朋友对我说彭勇可能离开了重庆!
我心里不甘!决定带儿子一同到沙坪坝以前他住的房子去看看。
等我赶到沙坪坝,敲开他以前租住的房子,里面住的不是他,而是一家人!一家陌生人!
儿子问我:“爸爸,我们是在找妈妈吗?”
我说:“找一个叔叔!”
儿子说:“我找妈妈,不找叔叔!”
我捏捏儿子的鼻梁,不给予答复。
儿子有点气恼,转身就下楼。
我怕儿子走掉,急忙跟了下去。
就在三峡广场,儿子像发了怒的小老虎对我说:“我要找妈妈!我找妈妈!”
三峡广场的人纷纷回头关注我们这对父子。
我装做很镇定,很慈祥的样子拉住儿子,安慰,安抚……
我说:“小宝,妈妈现在不在家,我们明天再找好不好?”
儿子说:“不好!我现在就要去找!”
儿子不听话了,转身就在步行街上横冲直闯,我追在他身后,生怕他消失在人群中!
代代
我母亲一方面故意把小宝从代代面前支开!一方面与代代的父亲会面做他的思想工作。
母亲对代代的父亲说:“情况大概这么决定,你要是答应,我们出一笔钱,算是赔给你们的精神损失费。要是不答应,穆哲离开大陆到台湾永远不会来。你们守什么?到时候人财两空!”
代代的父亲算是老实巴交的男人,在这个事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答应了我母亲无理的要求,没过几天,他把代代从我家接回黄桷坪。
代代是死也不离开。
那日我抱住儿子在楼上,看着代代的父亲拉住她往门外去,我父亲的车就停在外面,特意送他们离开。
代代手握住门把,死也不松开,她父亲也哭了。
代代对楼上叫:“穆哲,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我没有还她孩子,在我家几个人的输送下,他们父女俩终于离开了。
没过半日,代代又跑回来。
一边哭一边喊要回孩子!
我母亲实在受不了,让我和孩子搬到另一个住所。之后,代代来过几次,我没在家住,据母亲后来说,代代每日都来闹,没给结果她也没办法。哭够了,闹够了,也就静了!
我听母亲这么陈述,心里疼痛不已。
我知道,自己私念下,悔了一个人!可能也毁掉孩子!
为此,我思考几日,便不顾父母阻止把孩子送到代代面前。再见到代代,她几乎不成人样,瘦得面目全非,精神紊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孩子给她抱住,紧紧的不放手,我也开始担心了,孩子留下不可能被照顾好,说不定也是死路一条!就在这个时候,我父母追了过来,死活从代代手中把儿子抢了过去。
代代疯一样的对我扭打,嘶叫!
代代的父亲心也狠,一边叫我们离开,一边拿绳子将她绑起来!
从代代家回来,父母开始为我离开大陆做准备,一边打点出境手续,一边严禁我出门看望代代。我母亲为了我,几乎把工作辞了,终日在家照看孩子!
那几天,我几乎发疯。
又过一日,那天下大雨。
很少见重庆下那么大的雨。
我母亲拿办理好了的台湾手续给我,对我说:“过两天就去,你小姨那边都给你找好房子了,那边什么都有。孩子过去先给小姨照看,用不了几天我也要过去!”
我对母亲说:“妈,值得吗?”
母亲摇摇头,说:“值得!在这边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一切重头开始!”
我很想对母亲说,即使没有了代代,即使环境变换了我的心也无法重新开始!
母亲看着我,很失望。
我说:“我不想离开!”
母亲被我激怒了,她吼道:“你不离开,你留恋什么?孩子有了,你还想要什么?你害人家害不够惨吗?我告诉你穆哲,你别再想那个男娃了!你们不可能!”
我的心一“咯噔”。
男娃?
我立即想到彭勇。
我满脑都出现代代向母亲告密的画面。
我说:“谁告诉你的?”
母亲冷笑道:“我还要别人来告诉?你是我儿子我还不知道?你死了这条心。到台北别再给苏家丢人你知不知道!”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我想彭勇的消失,应该和母亲有关系!
这样我没有了反抗,只有听从家里的安排,对生活我完全没有了希望。随便到哪里都一样,我已经无所谓了!
看着窗外的雨,我脑子里像是灌进一股股水,涨涨的满满的。
在窗外,我看到代代,穿着褴褛,浑身发抖矗立在雨中。
代代斜着脑袋看着我的屋子。
我眼泪一个劲的流下。
我口默默对窗外说:对不起代代!对不起!
代代永远都听不到我的歉意!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后来我听说,代代为了过来要回孩子,一直在雨中跑,一直跑,从黄桷坪一路跑到观音桥。此时的代代精神上已经崩溃了!她可以步行到我家门口,而一堵墙相隔,我却把孩子和她相隔天涯。
我离开大陆的那天,代代又出现,那天依旧大雨倾洒。
代代站在门口看我拎几个包出门,她立即扑倒在我脚下,哭着,喊着……
“穆哲,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雨,湿透了她全身,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握住我的小腿。
我父亲叱喝几声,代代犹如听不见。
代代依旧对我喊:“穆哲,你还我孩子,求求你,求求你……”
我如同木头一样。
母亲抱着孩子,一边推我走。
我每走一步,就把倒在地上的代代拖远一步。
我上身坐进车里,一条腿仍被车下的代代扯住。母亲见代代不撒手,便用雨伞击打她的手。
代代的手流血了。
血就滴在雨水中,雨水晕开,血水相溶,一下子不见了!
我忍不住对母亲求饶道:“妈,我不去了。我们把代代接回来吧!”
父亲反手给我一个耳光,过去一脚把代代踹翻。
我们的车开始行走了。
小宝在我母亲的怀里哭泣。
车外,代代昏天暗地的哭泣!
我不敢回望。
但是我的余光看车前的镜子,看到车的后面代代跌跌起起,哭哭喊喊,凄凉至极的情景……
儿子
我和儿子重新回到黄桷坪。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代代!
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宝看她一眼。
我也想告诉他,他是有妈妈的孩子!
代代的邻居告诉我说代代刚出去了,可能在市场里面。
从房子出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去菜市场。
在菜市场,我寻找很久没能找到代代。就在要离开是时候,发现在一个猪肉行角落处,几个孩子朝一个怀抱枕头的女人扔石头。
几个孩子口里嘻嘻哈哈喊哄:疯婆娘,疯婆娘!娃儿没得,天天想!”
我正眼望去,肮脏湿乱的角落,地上稻草根,垃圾,烂叶,腐肉……女人就坐在地上,靠着墙,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黑得泛油光的枕头,咧着嘴对扔石头的孩子笑。
女人笑着,一边痴人乱语说:“莫打我娃儿,莫抢走我娃儿!”
女人一边说一边操起脚下的一块腐烂的猪肉内脏,使劲地往口里塞,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手头的肉,又不停舔舐油黑的手指……
我的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刷的流了下来,同时胃里翻腾得厉害!
这一刻,我没有让孩子上前相认的勇气了!
我拉起小宝就要走。
可小宝看着那个女人不肯走,笑呵呵地问我:“爸爸,这个人是疯子!”
我喉咙硬生生的疼,没有办法回答孩子。
孩子不肯走,蹲下来捡一块石头,我知道孩子想做什么,我赶紧弯腰下来将他抱起来。
我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不能逗留了!
小宝在我身上乱撑,就是要下来。
我撑不过孩子,把他放下来,一转眼,他竟然跑到女人跟前,一颗石头正正中中打在女人的脑门上。
女人不觉得疼,继续拿脚下的烂菜叶往嘴里塞。
儿子回头看我一眼,又蹲下捡石头,这一次,儿子手中的石头打在枕头上。
女人嘴里的菜叶子没噎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愤怒了,就像我看到有人打自己儿子一样的愤怒。
我很难想象往下要发生的事情,冲了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但是我的脚步迈不开,眼睛离不开女人的脸。
那深陷的眼睛,那凹下的脸颊,凌乱的头发,那不是代代是谁?
儿子挣扎嬉笑对着代代。
儿子还要拿石头掷他的亲生母亲!
我喝了儿子一下,儿子不敢动了!
这时,女人——代代猛站起来,围观的孩子哄然散开,她大步朝我冲过来。我为了保护孩子,连连后退。菜市场的人就在这时看热闹一样把我们围住!
我口里轻轻对她呼喊:“代代!我是穆哲!我是穆哲!这才是你的孩子……”
代代咬牙切齿,一歪头吐一泡口水。
儿子吓住了,哭声没出来,泪水已经流湿了下巴!
我哽咽着对儿子说:“小宝,叫妈妈。叫妈妈!”
儿子明显受到的惊吓不小,他哪里知道面前的疯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
我强迫儿子叫,就如当初我母亲强迫我做所有的决定一样!
儿子怯生生叫:“妈妈!”
全场的人哄笑。
或许他们认为我们害怕疯女人攻击才做此做作!
代代立定,不动了,愤怒的眼神慢慢柔和起来,慢慢从我脸上转到枕头上。
瞬间,代代狂哭着:“穆哲,你还给我孩子,求求你,求求你还给我孩子!”
我拍拍儿子的肩膀:“小宝叫妈妈,叫呀!”
儿子哭叫道:“她是疯女人,不是我妈妈,不是我妈妈!”
代代激动,手指疯狂地梳捋凌乱的头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一转眼,她将手中的枕头抛开。眼睛直钩钩看我,凄楚地说:“穆哲,求求你还我孩子……”
我眼睛一闭,想叫她一起回去。回去好好说话!我再睁开眼睛,代代不见了,她如箭一样从我身边射出去,人已经在公路中央……
我转头那瞬间,她那柔弱的身形飘飘摇摇,摇摇摆摆。
场面已经是我阻止不了的了!
路口是红灯!代代横穿马路一刹那,她迎面而来的是一辆大卡车……
彭勇
代代入殓那天下大雨。
按照重庆的习俗,代代的丧礼上要请歌唱表演队。我在她住的地方搭了个棚子,按照习俗热热闹闹的给她唱了两天。
后事上的工作我做了,代代的父亲从南平一家物流公司赶了回来。
她父亲没有责怪我。
代代入殓那时,我让儿子在棺前磕十五个响头。
儿子问我:“爸爸,她又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磕头?”
我哭了。
我没有任何语言来回答儿子的问题!
代代的后事办理完,我打算带儿子回台北。
临行前,重庆这边的老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找到彭勇了。
根据朋友透露彭勇住的地方我找了过去。
在那个房子里,我没看到彭勇。恰恰相反,在房子的客厅墙上,我看到彭勇的黑白遗照。
这个家,是彭勇出钱买的。彭勇的钱就是我母亲给的分手费,一笔比赔偿代代还要昂贵的分手费,因为这笔钱,彭勇才有房子,相应也做一点小生意。
彭勇在我离开大陆第二年就去世了,那天下雨,他住的整个片区停电,他从外面回来见到灯不亮,以为家里电线坏了,他母亲那会儿在厨房做晚饭,他就在屋里检查电线线路,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检查接洽电线那一刻,忽然来电,他的人就活生生的粘在小小的电线上面……
这个家现在除了他母亲没别的人,他父亲死的早,原本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姐姐。可是彭勇买这套房子,弟弟姐姐却从没来住过。他母亲说:“娃儿走得快,弟弟,姐姐都来不及看一眼!”
实际上,他弟弟、姐姐看不起他,痛恨他的性取向,歧视他作为同性恋。他死的时候,弟弟姐姐回来办后事,到底他们伤心不伤心就无人知道了,到底他们最后是否原谅他的性取向没有也无人知道。或者,他母亲接受了吧,不然也不会住在这里!
当然,他母亲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和彭勇有过什么样的关系。寒暄半天,我表示点孝心,给她老人家留下点钱,心里面抑抑郁郁地离开。
我想彭勇的母亲认为我是彭勇的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而已吧!
儿子
在飞机上。
儿子不说话。飞机起飞的时候他愤怒对我说:“爸爸,你是骗子!这里的人都是骗子,都是疯子!”
我摸儿子的头说:“爸爸没有骗你,她确实是你妈妈!”
儿子说:“那我妈妈为什么是疯子!别人的妈妈为什么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也在想,这样的悲剧到底是谁一手造成的!难道是我?确实,对儿子的母亲,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母亲自己呢?他母亲和我之外的人呢?难道没有一点责任?
我想等儿子长大了,他会明白的,或许再大一点,我再告诉他真相。
可是,真到那天,我敢跟儿子说吗?
儿子又睡着了。
儿子睡得很安详,很恬静。
我轻轻吻了儿子的脸颊,转头看机窗外。
窗外,层云叠架,连绵不断……
飞机下,重庆这座城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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