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河的雨

1.

晏清河无疑是孤傲的，虽然她的脸上常常带着笑，但她的眼底却藏着疏离。

晏清河的孤傲源于她对生活的不妥协。尤其是在看到周围的人一个个因种种压力而褪去了眉眼间的清丽柔和，继而代之以满身戾气的时候，她更是一再告诫自己：如何栖遑，也要保有自己的模样。

可现实，仿若专为打脸而存在。晏清河所固守的一切，在遇上彭慧明之后，全都土崩瓦解。

彭慧明仿佛就是按照晏清河心目中的最高标准打造出来的：挺拔的身材，干净的面庞，温文的谈吐，得体的举止。

但彭慧明属于别人，他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那是一个小几号的彭慧明。

晏清河虽然清晰知道自己的沦陷，但她的清高孤傲绝不允许她觊觎别人的幸福。

可事情一旦有了开始的理由，就不大会受人的控制。所谓的机缘凑巧，命运使然，不过都是人的有意图之。

2.

那个趔趄的瞬间，如果扶过来的那只大手是其他人的，晏清河肯定会选择让自己狼狈摔倒在地，而不是紧紧抓住。她是在抬头的刹那，看到了那双深邃眼睛里的真诚关切后才放任自己的。只有老天知道，晏清河有多么贪恋那些真切的温暖，哪怕仅仅是一点点。

站定后，晏清河迅速松开了自己的手，认真地说着谢谢。

“扶着这里，人太多了。”彭慧明用他的双臂为晏清河圈出了一块安全地带。

他的笑容可真干净，晏清河想。

“我知道你，你是宣传部的大才女，我经常拜读你的大作。河清海晏，你父亲有个良好的愿望。”

“我也知道您，您是技术部的彭工。聪慧明达，人如其名。”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可一切其实都从来没开始过。

3.

一条马路隔着的两个小区，离小区五百米不到的地铁站，同一家单位，想要偶遇，实在不是难事。

有座位，就坐着聊十三行诗，聊莎士比亚；没座位，就抓稳扶手，说罗大佑的演唱会，说李宗盛的吉他。从哪儿都可以聊起，聊到哪儿都能接得下去。

晏清河天天掐着时间出门，算着点下班，就为了那五百米的距离和半小时的地铁时间。碰得上时，心里满满；碰不上时，心魂若失。

幸好，遇上的时候居多。或者，没一起走那五百米，彭慧明也会在地铁要到站时，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晏清河的身边。这份默契，都清楚，但都没说过。

没留电话，也没加微信，晏清河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近三十年的生命里，她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一个时刻的到来。她甚至不知道她要等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时刻。

4.

那天晚上公司的聚餐，晏清河本是不想去的，不吃东西不好，吃了，肠胃肯定又受不了。但架不住领导的再三要求，晏清河还是勉为其难了。

同事们都玩得很嗨，喝酒划拳游戏唱歌甚至讲荤段子。晏清河也被灌了两杯红酒，又胡乱吃了一些蔬菜海鲜。果不其然，一个小时不到，肠胃就开始隐隐绞痛起来了。

晏清河忍住不适，坐到了一边，巴望着这一切快点结束。随着疼痛的加剧，汗珠开始从额头渗出。晏清河终是无力强撑，软瘫在沙发上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彭慧明定然是关注着自己的，晏清河想，不然，为何他第一个发现了自己的异样？

“走，我送你去医院！”他拿上外套，跟领导打了声招呼就要去扶晏清河。

晏清河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彭慧明的手：“我自己可以，不用去医院，家里有药。”

晏清河抗拒医院，就像讨厌眼前嘈杂的氛围一样。曾经，她和爸爸一起，把六十不到的妈妈送进了医院，妈妈再没回家；三年后，她独自一人送六十二岁的爸爸进了医院，爸爸也没再回来。

彭慧明没有坚持：“那我送你回家吧，反正咱们顺路。” 彭慧明用“滴滴”叫了车。

上了车之后，晏清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是医院惨白的灯光和刺鼻的气味。

一转头，看到了彭慧明担忧的目光：“急性肠胃炎。医生说你不只一次了，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晏清河眼眶有点儿热，爸爸去世之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

“彭大哥，您回去吧，嫂子该急了。”晏清河见过那个身材丰腴眉目慈善的女人。

“没关系，她不在家，她带儿子去外婆家了。”

“那我挂完这瓶水就回家，我不想待在医院。”

5.

晏清河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

病好后回去上班的地铁上，晏清河对彭慧明说：“彭大哥，明天晚上请您吃个饭，可以吗？”

“不用这么客气，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彭慧明云淡风轻，笑容晃眼。晃得晏清河眼里心里都起了一层层涟漪。

“要的。外面的东西我吃不了，我在家里给您炒几个下酒的小菜。您把嫂子和孩子一起带来。”晏清河说得诚恳。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就任性这么一回吧，就一回。

“他们还在外婆家没回来。你身体恢复了吗？可以做饭？”

“没问题！”晏清河笑得由衷。

6.

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酒斟了一杯又一杯。

这瓶五粮液，爸爸生前一直没舍得喝。爸爸说，清河啊，赶快找个男朋友来陪爸爸喝这瓶好酒啊。

晏清河想，爸爸不会反对她开了这瓶酒的，彭大哥他，值得。

酒见底了，盘子也空了。

“好手艺，好姑娘啊！”彭慧明往门外走去，有些摇晃。

晏清河一把扶住了他，一句在舌尖上绕了几十个来回的话，艰难说出：“彭大哥，留下来吧。”

彭慧明一愣，脸上继而有明显的挣扎，许久，说：“不，清河，你是好姑娘。”

又过了许久，听得到心跳声的屋子里再次响起了彭慧明低沉艰涩的声音：“他们，比你更需要我。”

“好。”晏清河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这个还没开始就要结束的结果。

7.

送彭慧明出了小区，晏清河站住了：“彭大哥，如果有下辈子，别那么急，等等我，好不好？”

“好！”这一次，彭慧明没有犹豫，“下雨了，回去吧，会淋湿的，你身体才刚好。”

晏清河看着彭慧明走进对面的小区里，看着他一步步没入黑暗之中。

晏清河想，是该回去了，不然，这雨，就都落进心里了。

珠帘般缀结的雨幕中，晏清河裹紧了大衣，却无论如何也挺不直自己的脊背。可这瘦小的身躯，犹然散发着坦然的倔强，高贵的落寞。

“江湖夜雨十年灯”，晏清河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不搭调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