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就是除夕,香云一大早就被婆婆的电话吵醒了,婆婆说:“香云,你和文彬吃完早饭后,赶紧将门第子(即春联)贴了,然后把两孩子带回来过年吧?”
香云睡意朦胧地说:“我晓得了,妈。”
结婚十多年来,香云一家子每年都会回老家陪公公婆婆一起过年,远在新疆的老大一家人也会回来团聚。
她知道,公公婆婆活着,他们兄弟还能年年在一起吃年饭,如果公婆去了,估计老大一家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冬天天短,吃过早饭,香云将准备带回老家的一切物品打点好,已是午饭时间。
好在文彬已将午饭备好,香云忙忙地招呼两个孩子抓紧时间吃饭好贴春联。她瞅了瞅窗外苍白的阳光,对文彬说:“看来要变天了。”
文彬也抬头看看天,说:“要下雪了。”
两个人顾不上多说话,快速收拾好碗筷,就开始张罗贴春联。两个孩子高兴地跑来跑去帮倒忙,香云和文彬也懒得呵叱。
贴到最后一幅春联时,香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随手将春联递给女儿,嘴里嘟囔着对文彬说:“你妈真是急性子,又来催我们了。”
谁知道她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她娘家小哥胜国的。她慌忙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胜国急促而沉痛的声音:“小妹,大妈过世了!大妈刚刚过世了!”
香云大吃一惊,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她忙不迭地问:“这怎么可能?过小年她老人家80岁生日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说过世就过世了呢?”
胜国说:“是真的,本来今天中午我们都在镇上王琴家做客,她乔迁新居摆酒席,全村的人几乎都到了。胜利哥把大妈锁在家里,他和巧儿嫂带着孙子也去了。正吃着饭,妈请人打电话来说大妈可能将火炉打翻了,快烧死了,叫胜利哥快回,他家院墙高,铁门又厚重,别人进不去。我听说后饭也顾不上吃,忙开车载着胜利哥一家子火速回家,打开门,大妈已不行了,人都烧变形了……”说到这里胜国已是泣不成声。
香云惊呆了,整个人几乎石化,她小哥最后说了一句:“你抽空来看一眼吧,好歹是亲堂侄女哩。”
挂了电话,香云失魂落魄地对文彬说:“我大妈刚刚过世了!”
文彬也大吃一惊,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前几天不还好好的么?”
香云说:“是真的,刚才小哥打电话来说,大妈将火炉弄翻了,烧着了衣服,不幸将自己烧死了。”
文彬赶紧将最后的一幅春联贴好,对香云说:“我们赶快去看看吧,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香云忙不迭地将两个孩子收拾好,和文彬一人载一个,骑着车子飞快地朝她妈家驶去。
太阳不知何时已躲到厚厚的云层里,天空阴沉沉的,起风了,刺骨的北风扑面而来,香云感觉整个人凉透了。
刚进村,香云发现平时寂静的村庄现在却热闹非凡,大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许多在外打工求学当老板的人都回来了。
香云一路走,一路和他们打着招呼,每个人几乎都说着相同的话:“香云和文彬来了?来看你们的大妈啊?可怜你大妈死得好惨啊!唉……”
那声长长的喟叹,让香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想来大妈死得甚是凄惨,不然他们也不会异口同声如是说。
走出老远,香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 一声叹息:“唉,都说养儿防老,这顾大嫂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按理说晚年该享福的,没想到八十岁却走了绝路……”
香云到了她妈妈家,发现大门没锁,但屋里空无一人,想来都去大妈家了。
她打开电视,安顿两个孩子乖乖坐着看,不准跟他们去见大姥娘(因老家规矩,孩子不满十二岁不能见凶棺,即非正常死亡之人的棺材),好在两个孩子很乖,再加上有电视看,便听话地顺从了。
她和文彬便急忙赶去胜利哥家了,他家和香云妈的家只一墙之隔,他家里已是人满为患,看到他们,大家都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许多人的眼睛红红的,显然都刚刚哭过。
二、
胜利哥的堂屋里,一众人正紧锣密鼓地为他妈妈的葬礼进行着筹备工作。
由于明天过年,由于胜利妈死得猝不及防亳无预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胜利和他媳妇巧儿一下懵了,惊慌失措外加心慌意乱,俩个人都傻了,平时的飞扬跋扈早已不见踪影。
好在香云爸和她二哥见过世面,沉着冷静地吩咐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及乡里乡亲:
哪些人去购买棺木和寿衣;哪些人去购买炮竹和烧纸;哪些人去购买鸡鸭鱼肉和蔬菜;哪些人去购买搭建简易帐篷用的材料;哪些人去借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和简易炉灶;哪些人去预订年后来做丧事的唱道先生……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得妥妥当当。
香云和文彬进去的时候,正赶上三位堂姐异口同声要求棺木和寿衣要买最好的,不能亏待已逝的妈妈。香云爸和她二哥同意了,特意嘱咐了购买棺木的那批人。文彬见状,急忙跟随众人去帮忙了。
香云走进她大妈生前居住的内室,由于棺木尚未买回,众人已将大妈抬到床上,用被子蒙着。
她进去时,看到妈妈和村里几位年长的婶子正在劝解哭成泪人般的三个堂姐。妈妈看到她后,泪流满面一把抱住她,哭着说:“老嫂子,香云来看你来了!”
大堂姐香英也“哇”地大哭起来:“妈,香云来看你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她吧。”
香云想起前几天大妈八十生日,她带着小儿子来给她祝寿,大妈眼睛看不见,摸索着用用手将香云从头摸到脚,然后轻轻地说:“香云你好瘦哦,以后要多吃点,小外甥在哪呢?让我摸摸长高了没有?”
香云将小儿子推到大妈面前,大妈将孩子也从头到脚摸一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说:“小外甥长得很壮,这点钱拿去给他过年买炮放吧?”
小儿子拿眼瞅着香云,得到她的允许之后他才接过钱,开心得一蹦八丈高地说:“谢谢大姥娘。”
没想到才短短几天时间,大妈就天人永隔了。想到这里,香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妈,我来看您了,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招呼也不打一个?”
二堂姐香梅和三堂姐香秀本来就悲恸不已,闻听此言,更是哭得死去活来。香云妈和那些劝解的婶婶们也顾不上劝解了,一个个都大放悲声,齐齐恸哭。
突然,胜利哥在门口大吼起来:“哭么事哭?不晓得明天过年啦?妈是去享福了,省得活着受罪,拖累后人。谁再哭给我出去哭,莫在我屋里哭,省得来年招霉运!”
这声音像一条无形的绳索,一下子将大家勒得了无声息。
三、
一会儿帮忙的人,就将水晶棺(一种插电制冷的棺材)和大妈的寿衣买回来了。
虽是冬天,由于明天过年,加上初一初二不能办丧事,要到初三才能发丧,也怕尸体变味,只好先租了水晶棺安放,初三的早上再换上下葬用的纯实木棺材。
香云妈收拾起眼泪,吩咐道:“谁去打一盆热水过来,我们一起帮大嫂净身好穿寿衣?”快手快脚的香云二嫂立即飞快地跑出去,一小会儿便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
香英掀开盖在她妈身上的被子,香云看了一眼,几乎给吓晕了过去,那是怎样的一幅惨不忍睹:黑糊糊的一团几无人形,四肢弯曲,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血水渗漏。头发烧个精光,左耳也缺失一半,脸也不是脸了,空洞的双眼大睁着,嘴唇严重萎缩,露出稀疏的几颗白森森的牙齿,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大妈脖子上的纯金项链,左手腕上的纯金手镯,分别是她80岁大寿时,二堂嫂刘丽和三堂嫂杨芹送的寿礼,据说都价值过万。
只是此时此刻,它们都失去了金灿灿的光泽,黯然失色地目睹着这可怖的一切。
香云妈一边擦一边哭着说:“香英香梅香秀,你妈这身子没法擦,擦哪里哪里肉掉,熟透了一般。”
香云和三个堂姐一看,真是的,随便一摸,肉便掉下来了,于是三个堂姐便忍不住齐齐大放悲声:“我苦命的妈啊,您咋选择这么个死法,您让我们做儿女的怎么活啊!”
香云妈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大嫂子啊,你要走也选个好的法子走,这走得多受罪啊!”
一会儿香云妈又说:“香英香梅,帮忙把你妈的手杆子(胳膊)和腿杆子(双腿)慢慢拉直,要小心点,别拉断了,你妈在那边会痛的。” 说得大家疯了般大哭不止。
香梅已哭晕数次,香秀边拿头撞墙边哭着说:“妈啊,你咋不让我替你死了啊!受这么大罪去死,您让我们咋活啊!”
她们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声斯力竭,几近虚脱,胜利哥的吼叫再也没有人听,大妈的惨状成了香云心中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噩梦,每次想起都会痛彻心肺。
四、
香云妈好不容易将大妈的身子擦拭一遍后,大家赶紧搭手帮她一起为大妈穿寿衣。
寿衣很奢华,完全按古装的服饰来配备,内衣纯棉的三套:一套纯白的穿在贴身,一套粉红的穿第二层,一套大红的穿第三层。
(香云曾听妈说过,人死后到阎罗殿会被小鬼们将衣衫剥去,但碰到大红色则不敢剥了,所以寿衣里一定要穿一套大红的,否则便会赤身裸体了。)
第四层是一套紫色带暗花的绸面长袖薄棉夹衣,第五层是同颜色的绸面马夹,第六层是带福字的宝蓝绸面的厚棉长袍,另配同色的棉裤,第七层是暗红色带寿字的绸面单夹衣,将人从脖子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因为迷信吧,他们说穿“绸子绸子”即“稠子稠子”,后人会多子多孙;若穿“缎子缎子”即“断子断子”,后人会断子绝孙,所以老人家的寿衣,寿被多选用绸面的)。
最后,香英为她妈穿上寿袜寿鞋,寿袜是纯棉的,寿鞋的颜色和料子同第七层夹衣一样。
香云心里暗忖:“不知道这奢华的寿衣是否能遮挡住大妈那幅千疮百孔的身?是否能抚平大妈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
因为大妈的面部严重变形,她那大睁的双眼,无论大家怎么努力想帮她合上就是办不到。
急得香云的妈哭着说:“大嫂子呀,看在我们几十年没红过脸的妯娌份上,你就闭上眼吧,到那边走好,你不闭上眼,孩子们看见会更难过的。”
香英一听也哭着说:“妈,您闭上眼吧,我知道您难受,也知道您在等我那两个弟弟,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看您了。”
香梅闻言“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哭喊着说:“我苦命的妈啊!早知道您要这样去死,我就不把您送回来,就让您老死在我家,也好过您现在死不瞑目啊!”哭完又晕了过去。
香秀一边用头在墙上“砰砰”撞着一边哭着说:“我的妈啊,我是您最不孝的女儿啊,您老了我没有伺候过你一天,没有为您递过一碗饭,没有为您洗过一次澡,没有为您洗过一次衣服,您白养了我啊。妈啊,您把眼闭上吧,来生我再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啦!”
无论大家怎样哭喊祷告,无论怎样想帮大妈合上双眼,就是办不到。
没办法,香云妈最后只好拿一方洁白的丝巾蒙在大妈脸上,头上则包上了黑丝巾,如此,才算将大妈穿戴整齐。
香云妈朝香云使了个眼色,香云便轻轻蹭到妈妈身边,她妈低低地说:“你出去喊人进来帮忙将你大妈抬进水晶棺,明天就要过年,你胜利哥说水晶棺不宜放在堂屋。”
香云有些诧异,但也不好多说。她扫了一眼大妈生前居住的卧室,还好够大,放一幅水晶棺也绰绰有余。
香云一脚刚踏进堂屋,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听到门外传来两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我的老妈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连个招呼也不打,让我们连终也没为您送,不孝子回来看您啦。”
她一抬头,发现胜平胜安两堂哥已哭倒在院子里,她爸爸和二哥忙忙地赶过去劝解他们,她爸说:“胜平胜安回来啦,快去看看你妈吧,一会儿要进棺了,人死不复生,你们节哀顺变吧。”
两堂哥边哭边跪着朝他妈妈的卧室爬来,脸上涕泪交加……
五、
他们爬进卧室之后,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双双扑倒妈妈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哀恸云霄。
香云妈却忙忙上前对他俩说:“胜平胜安回来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你俩不能将眼泪滴到你妈身上,不然你妈会不安的。”
胜平胜安一听,又慌忙起身,拿衣袖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便俯在妈妈身边又哀哀痛哭起来。
香英哭着说:“胜平胜安,我妈死得好可怜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的,给她穿寿衣时手杆子和腿杆子都扯断了,要不穿不上啊!脸烧伤了,眼睛和嘴巴都合不上,妈死不暝目啊!”
胜平胜安一听,便轻轻掀开盖在妈妈脸上的丝巾,看到妈妈大睁的双眼,裸露的稀疏的牙齿,双双痛呼一声“我的妈啊,”便昏厥了过去。
慌得大家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的折腾了好一会儿,哥儿俩才悠悠醒转。接着又掩面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天昏地暗,大家也陪着又大哭了一场。
一会儿,香云爸和她二哥带了几个人进来说:“人去了以进棺为安,你们姐弟几人节哀顺变,我们一起帮忙把她放水晶棺里面吧?”
胜平呜咽着说:“这水晶棺为什么不放堂屋啊?妈这大把年纪了应该放堂屋的。”
香云爸说:“明天过年放堂屋不好吧?初一人们来拜年不好看,也会吓着人家。”
胜平说:“我不管那么多,妈一定要放堂屋,这是她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我们要陪着她一起最后吃一次团圆饭!”胜安也随声附和着。
正在院子里忙碌的胜利听到了,大步跨进来说:“我反对,大过年的堂屋里放口棺材多瘆人,不说孩子怕,我们看着也不舒服。”
胜平胜安齐声说:“那怕么事,我们大家都在,有么事好怕的?”
胜利说:“你们不怕我怕,我孙子怕,再说大过年的谁家堂屋放棺材,这还叫过年吗?”
胜平说:“妈都去了,我们陪她过最后一个年也不行吗?你们若是对她好点,她能在大过年地去寻短见吗?而且去得那样惨!”
这句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轰”地在人群中炸了开来。巧儿嫂一听,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道:“我的妈啊,您听听啦,我们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这么一去,我们倒落了个虐待的罪名,我们真冤啦!”
胜平说:“我没冤枉你,去年腊月二十八二姐来看妈,发现妈裤子上的屎都干成屎饼了,洗都洗不掉,你们真正用心伺候过妈几天?”
胜安这时也插了一句:“就是,妈眼睛看不见的这二十年里,每年正月十六我二姐就将妈接走了,腊月二十二再送回来过生日和过年,你们每年才伺候几天呀?不就今年因妈身体不好才在家让你们伺候吗?没想到你们竟将妈伺候去了,而且去得死不瞑目!”
胜利一听,不服气地说:“你俩奏是会说,这么多年你俩为妈递过一碗饭,端过一次洗脸水,倒过一次尿桶吗?怪我们伺候不好,你们为啥不伺候?除了香梅,你们谁也没资格指责我!”
胜平胜安齐齐回答:“我们不是在省城远吗?不方便,妈也不愿去。再说我们不是打了赡养费吗?”
胜利嗤之以鼻地说:“在省城那叫远吗?你们咋不说在美国呢?妈不愿去,妈做梦都想去看看你们住的家哩,她只是不说罢了。就你们那万儿八千的也叫赡养费,我随便去外面打个工也能挣个三万五万的,你们还好意思说打了赡养责?” 胜平胜安顿时哑口无言,杨芹刘丽两妯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是一言不发。
六、
大年初三的早晨,天刚刚蒙蒙亮,香云还没起床,她小哥胜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小妹,你和文彬早点过来,我们四兄妹预计每人500块钱买纸炮和花圈,500块钱的丧礼费。”
香云赶紧说:“知道了小哥,谢谢你,我们一会儿就过来了。”
拉开房门,刺骨的冷风“呼”地窜了进来,香云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天,天更加阴沉了,灰蒙蒙地哭丧着脸。肆虐的北风将院子里的一团枯叶搅起又吹散,院门口一排落光了叶子的通天杨被北风折腾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地哀嚎。
听到门响,香云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道:“香云起床了?快招呼文彬和孩子们起床吃饭。看这天快要下雪一样,你们不是说今天要去你妈家吗?赶快吃了赶快去吧。”
香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婆婆起来这么早,饭都做好了,她只好说:“知道了!这就叫他们起床。”
吃完早饭,香云将俩孩子托付给了公公婆婆,便和文彬开车赶往她妈家。
由于村子里塞满了前来奔丧的人的车,他们只好将车停在村西口一个远房堂哥的家门口。
她妈妈的家在村子的东头,这时已听得见炮竹的响声和哀乐声了,远远的便看见挽在树上的白绫随风飞舞着,一个白色充了气、顶上飞着两只仙鹤的气囊门堵在了去胜利家的路口,气囊门两边贴着挽联,横楣挂着黑布帐慢,书着:英名长存,留芳千古。
走进去,她发现从胜利哥家到她妈家长长的大门口已搭起了蓝白相间的塑料棚,里面摆好了桌椅板凳,应该是摆酒席用的。侧边搭了简易戏台,请来的乐队正在播放着哀乐,让人听得鼻翼酸酸的。
胜利家宽敞的大院子也蒙上了蓝白相间的塑料棚,下面是堆得象山一样的烧纸和炮竹。许多人正帮忙叠纸钱装袋子,留着明天夜晚烧火场时用。
看到她和文彬进来,她妈忙忙拿了她和文彬的孝衣孝帽孝手巾出来,叫他们穿上赶紧先去给她大妈磕头拜年。
待他们穿戴完毕,胜利哥便出来陪文彬进堂屋,给大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他们起来后,巧儿嫂又出来陪香云进去给她大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头后,他们再出来和一众乡亲打招呼,恭祝他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一会儿胜国过来拉着香云到一边说:“我们已商量好,一会儿让大哥开车去镇上买烧纸和炮竹花圈,每人500块,礼费也500块。”
香云说:“我已准备好了,这是1000块钱你先拿着,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胜国说:“其实也不必买这么多烧纸和炮竹的,胜平胜安俩兄弟已各买了两万块钱的烧纸和炮竹,你没看见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香云说:“我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奇怪呢。他们买这么多搞么事?一会儿亲戚朋友来了都会买的,这不是浪费么?”
胜国说:“他们有钱呗,烧包(显摆的意思)呗,这时代,谁有粉不望脸上搽难道望大腿上搽?” 香云轻叹一声,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七、
十点左右,唱道的先生们来了,一行七人,香云爸和她二哥立即招呼他们坐下喝茶。
掌坛(这帮人的首领)的喝完茶后,吩咐准备纸笔,他要开始写大妈出生和去世的年月日以及时辰八字,顺便将大妈名下子女及后辈、及近亲子女和后辈的名字一一罗列出来,亲戚中哪些需要见的亡名也要一一登记好。
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烧纸和炮竹堆积如山,花圈也摆满了胜利家长长的院墙。路口处堆放迎接客人的炮竹放完一堆又一堆,肆虐的北风吹起,搅得纸屑如落花般飞舞不停。
不久,唱道先生的锣鼓响起,香云和其他二十个孝子孝侄齐齐跪下,后面也白茫茫跪了一大片近亲近邻和晚辈们。
香云想着大妈就这样离去,想着大妈这一别将永远阴阳两隔,想着大妈那死也没能瞑目的惨状,她的泪水忍不住汹涌而下。
她的三位堂姐也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我苦命的妈啊,没想到你四十多岁守了寡,拼死拼活地把我们拉址大,没享一天福,临老却死不瞑目,你让我们作儿女的咋活啊!”
道先生们敲着木鱼和锣鼓,叽里咕噜地念着超度亡灵的经书,外面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直没完没了地放着,震得人耳朵发麻,心慌意乱。
香云恼恨地想:“不知是谁兴起这放烟花炮竹的?你说喜事放一放还能添点气氛,这丧事放又为的什么? 有这些浪费的钱,还不如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多买些好吃好喝地孝敬他们,待他们百年之后,即使一个炮不放也会问心无愧,可惜没有人做得到。”
现在的人都讲面子,无论喜事白事,无论贫富,都舍得砸钱。
菜要最好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藏的,凡能吃的,恨不得都摆上来。
平时自己抽烟抽散花的,遇到摆酒,立马鸟枪换大炮:玉溪、云烟、蓝帝豪、红双喜、555,甚至有土豪连软中华都摆上了。
香云瞅着院子里那一箱箱剑南春和五粮液,还有长城干红葡萄酒白葡萄酒,以及成堆的矿泉水、饮料,心里不禁暗暗感慨:“这一场丧事办下来怕不得花个十万二十万的? 若是拿这么多钱请人专职护理大妈,她老人家应该还可以多享几年福吧?”
这一天是丧事第一天,要办的事太多,一众孝子孝侄锣响即跪,锣停即起,反反复复也不知跪了多少次。虽说膝盖下垫上了厚厚的棉垫,但临睡时香云仍感觉双腿又麻又痛。
香云听她妈从前讲过,这下跪是为了给逝去的亲人减轻罪过,好让他们在阴间少遭点罪。虽然她知道这是迷信的说法,但是这一刻她倒希望这是真的,她真心希望大妈一路走好,平安喜乐。
八、
第二天,天更加阴沉了,呼啸的北风里偶尔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痛,大家都说,看这形式估计要下大雪了。
这天的法事更多,除了吃饭,一众孝子孝侄一直跪着,听道先生们絮絮叨叨地敲着木鱼念着经。
下午,牵了桥后(就是俩孝子捧着大妈的灵牌在搭好的白布上缓缓跨过,边走嘴里边嘱咐:“妈妈莫怕,妈妈莫怕。”)道先生们一齐起身穿来穿去地唱道,说是所谓的跑发子(子孙兴旺的意思),若是平时老人家80岁寿终正寝的话,就是喜丧。
喜丧的话,跑发子的时候,爱玩的乡邻这时会拿剪子剪些猪呀、狗呀、乌龟、王八等搞笑的图案,贴在那穿花衣服的道先生背后,逗众人一乐。
也有爱玩的后生拿一小串鞭炮丢在道先生们的背后,炸得他们飞起来没命地跑,众人便会哈哈大笑。
可这次香云大妈是惨死的,所以众人也没有了热闹的心,也无人逗乐,空气里弥漫着无尽的哀伤。
夜晚十点多钟,要去离胜利哥家不远的稻场烧火场。许多人早早就将备好了的烧纸袋子,和已叠好却不装袋子的烧纸扛了过去。
香云的三个堂姐,给她们的妈妈买了花园洋房、家用电器、仆人侍女、轿子、轿车等等纸做的一切物品,偌大的稻场已堆得如小山一样,四周密密麻麻摆满了烟花炮竹。
等唱道先生和一行孝子孝侄来到稻场时,香云发现堆得如山一样的物品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人手里拿了一个簸箕,一人手里提了一桶洗米水正在待命(传说烧火场时会有孤魂野鬼来抢纸钱,这时必须有一个人滚着簸箕绕着火场飞快地转,一人在他后面撒洗米水,这样小鬼们就不敢来抢了。)
四周站满了准备燃放炮竹的人,只等掌坛的一声令下,烧纸和炮竹便一齐点燃,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会将孤魂野鬼们震住,让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地上前来抢纸钱了。
唱道先生们围着火场念念叨叨地唱了一会儿,吩咐可以点火了,于是一人过来点着了纸钱,那拿簸箕的人便飞快地绕着火场转动起来,撒洗米水的也跟在后面便跑便撒,四周炮竹齐鸣,震耳欲聋。
烧完火场,预示着这场丧事基本结束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将亡人送到山上下葬了。
旧习俗说儿女的眼泪,是亲人在阴间点灯的油,所以办丧事的这三天,儿女们要尽情地哭,越多越好。
所以大妈的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媳妇三个女婿,比赛一样大哭特哭起来,将大妈一生受的罪吃的苦,如数家珍般罗列出来,同时也将他们个人的懊悔和遗憾也尽情展现一番。
香云念及大妈过去对她的种种好处,也是泪落如雨,痛哭流涕。
正在大家都悲不能抑之时,香云突然听到二堂姐夫大放悲声地哭诉:“妈啊,您老人家在我家二十年,我和香梅天热怕热了您,天冷怕冻了您,吃不下干饭我们煮稀饭,咽不动炒菜我们用水煮,为的就是让您平安到老,寿终正寝。可去年您说身体不好怕死在我们家,非要回来住,没想到您就这样去了,您让香梅咋想得通啊!自您离世,香梅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睡过一夜好觉,眼睛都快哭瞎了。”
二堂姐夫这一哭,地动山摇,连呼啸的北风也忍不住“呼呼”地号哭起来。
九、
因为明天一大早要送大妈下葬,香云和文彬便宿在香云妈妈家里。
自结婚后,香云便很少在她妈家留宿,更没有和妈妈睡一起。今晚机缘巧合之下,香云再次偎在妈妈身边,竟然有些泪目。她轻轻地搂着妈妈那瘦小干枯的身体,闻着妈妈身上那久违却熟悉的味道,禁不住泪如雨下。
“妈,明年您和爸搬到县城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样我也可以早点孝敬您们。”香云搂着她妈柔声道。
“傻孩子,现在妈和你爸还能动,等哪天不能动了再去麻烦你们。你放心,我和你爸身体好得很,一时半会阎王爷还不会收了我们去。”香云只好紧紧地抱着妈妈,生怕一松手妈妈就飞了一样。
呼啸的北风一夜都没停歇,天微明时依稀听到有雪粒敲打窗子的声音,香云心里说:“下雪了。”
突然,一声响亮的炮竹声敲碎了黎明前的沉静,那是管事的通知该起床集合送大妈上山的信号。
香云急忙起床,拉开门,看到院子里已下了一层薄薄的雪,天空中仍纷纷扬扬飘洒着细碎的雪花。
她和文彬脸也没洗,就匆匆赶去胜利哥家了,穿戴整齐后,一众孝子孝侄们分吃了电饭锅煲的所谓发财饭,然后管事的给每人手里分了一团棉花,叫他们围着大妈的棺材边塞边念:“塞三分留七分,留着后人发子孙。”
塞完棉花,香云看到胜平胜安俩兄弟每人手中拿出一个金元宝,分别放进了大妈的左右手里。
随后管事的便高声吩咐:“封棺!起棺!出棺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由先前的细碎变成了片,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飘落在大家的头上身上,更增添了无穷的哀伤。
坟山不远,沿途三步一个小烟花,五步一个大烟花,一步一卷鞭炮,噼里叭啦,响彻云霄。
破碎的纸屑一地猩红,绵延而去……
香云和一众孝子孝侄们逢沟即跪,遇水即跪,上坡即跪,下坎即跪。传说每跪一次,逝去亲人的罪行就会减轻一分,虽然雪水浸透了大家的双膝,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
大约一小时后,众人就将大妈送到了坟山。道先生们检查了一下早就挖好的墓坑,仔细拿罗盘定了棺材应该落下的方向,叫大孝子胜利先到墓坑四周烧一堆纸钱(意即暖坑,)又拿四枚铜钱放在棺材准备落下的四角(因为道先生说大妈死的时辰不好,不能正式登位下葬,要到周年纪念日才能安然下葬。)
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后,道先生才吩咐抬棺材的众人,缓慢而细心的将棺材下到坑中,然后吩咐填土埋棺。
突然,香梅疯了般跳入坑中,一头撞在棺材上,立马昏了过去。慌得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上来,只见她额上又红又肿,几欲渗出血来。
吓得二堂姐夫脸色惨白,抱着香梅失声痛哭起来:“香梅啊,你这是何苦哩?妈好歹你也伺候了二十年,应该是问心无悔啦!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们靠谁个?”
正哭得死去活来的香英和香秀一听,立马也拼了命地望坑里跳,嘴里嘟哝着:“该去陪妈的是我啊!让我陪妈去吧!”慌得大家又拼了命地拉住她们。
胜平胜安也磕头如捣蒜般嚎哭不止,大叫:“妈啊,您就这样丢下我们啦,再也不管我们啦。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妈喊啦,从此我们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啦!” 哭声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动容,大家忍不住齐放悲声,震得松树枝上的积雪也“扑簌簌”落个不停。
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大家相扶下山,雪越发下得大了,鹅毛般的大雪竟将来时的路覆盖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大妈的葬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