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是我的结拜兄弟。说是结拜,不过是高中那会儿,同宿舍的八个人在关二爷的庙里敬一柱香,学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样子,磕几个头,说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胡话,再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这兄弟,就算拜成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是欣赏老八的。
他留着鲁迅式的头发,剑眉,三百多度的眼镜架在鼻梁,大大的眼睛,嘴唇有些厚,说起话来文邹邹的,像个古板的老学究。高中的校服很有特点,蓝黑色的上衣,竖起的立领,颇有些“改良版中山装”的样子。老八穿好校服,一个不落的扣紧纽扣,把立领揪的直直的。他的手是修长的,是洁白的,头发直直的竖起,抿着发厚的嘴唇,凌厉的眼神隔着眼镜射出锋芒毕露的光。
老八在高二的时候和校长儿子掐架,火遍了全校。
校长儿子养尊处优,白胖的几近臃肿的身体,被老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班主任开了班会,做老八的思想工作。
“我就让你就道个歉而已,剩下的事交给我,这你都做不到?”
“找事的是他又不是我,凭什么我道歉?”
“你怎么不明白,那是校长儿子,校长真要护短,我都保不住你。”
“老师你不用保我,校长真要开除我,说明他不明事理,不消他开除,我自己走人!”
老八伸直了脖子,腮上的肉有几分抽动,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喷火的眼神燃向讲台上的班主任。班主任摇摇头,撂下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径直走了出去。
教室沉寂下来,只能听到老八愤怒的呼吸。他年轻的,正在发育的胸膛均匀的起起伏伏,心脏的剧烈跳动拨弄着全班人的神经线。
所有人都知道,班主任是老八最尊敬的老师。
事情的处理结果出乎意料的简单。校长在升旗大会上点名批评自己儿子,勒令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红旗下给老八郑重道歉。风扬起红旗,吹进老八憋闷的胸膛。他站上看台,昂首挺胸的,沉默的,乜斜着眼睛看班主任,嘴角渐渐上扬,略显复杂的表情,有些揶揄,有些得意。
从此老八多了外号,八爷。
高中毕业后八爷考去了成都。我骑行去西藏的时候,在成都歇了一周,借了八爷的被褥,在他宿舍打地铺睡。
除了眼镜稍微厚了些,八爷没怎么变。
只是终日浸泡在满是辣椒的川菜里,他喷出的火,更猛,更凶,更有分量。
他爱上了写作,迷上了鲁迅。互联网通达的时代,八爷透过电脑屏幕,把一件又一件肮脏不堪的事抖落出来。喷出的火在纸上映现,变成无往不利的杂文,像标枪,像匕首,对不公的世道狠狠的刺。
言多必失,八爷和我坐在成都街头的苍蝇馆子,两瓶啤酒进肚,他撩起松松垮垮的上衣,漏出干瘪的肚子,用手指给我看。
那是一道疤,刀疤。
“怎么弄的?”
“被人砍的呗,你们都不在,我哪打的过六个人。”
“什么时候的事?”
“大一快念完的时候,学校商街一个老色狼欺负女生,我气不过,冲他吼了几声。”
“然后人家就用刀?”
“用刀是第二天,那天我吼完后,学校也知道了这事,就把老色狼赶出了商街。他丢了饭碗,第二天趁人少,喊了几个混混过来修理我。”
“你特么闲的慌,那女生你认识?”
“不认识,可咱不能眼看着不管。”
“拉倒,你还是省省吧,别再惹出事。实在惹事了,给哥几个打电话,别挨了刀子还不说。”
“行,就听五哥的,我以后少惹事。”
他说的很平静,望着窗外的眼神是空洞的,散开的,仿佛挨的那一刀不在自己身上。
临行前,我又反复叮嘱他不要惹事,他大笑着满口答应。我知道他在敷衍,头悬利剑尚且不知悔改,遑论我的只言片语。
大学毕业后,听大哥说,八爷找了好几份工作,都是不到一个月拍屁股走人。他无法忍受公司领导的落伍政策,那些阿谀奉承,口蜜腹剑的同事更让他无可容忍。他用刀子一般的嘴,在诸多小人的身上一口一口的剜。他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对所有的肮脏和不公喷以烈火,然后飞上天,露出张狂的笑,扬长而去。
可生活终究要继续下去,八爷知道自己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放弃了找寻新的工作,干脆借钱回老家租了铺子,开起了小餐馆。
十一假期,我和另外六个兄弟组团去八爷的餐馆蹭饭。喝酒吃肉,扯皮吹牛。八爷还是那个八爷,略显锋利的眼神,洁白的围裙,松松垮垮的上衣套在身上,显得更清瘦。兄弟们瞎聊乱扯的时候他话不多,偶尔憋出一句,把人呛个半死。
仔细看八爷的餐馆,不足五十平米的地方,八爷打理的很干净。店里干活的除了他,还聘用了一位收银员,也是打扮的干干净净。厨房很小,贴着墙壁的地方放满了货架,柴米油盐摆的整整齐齐。灶台上有一些油污,应该是刚刚给我们做菜时留下的。靠近门口的货架顶端摆了几盆多肉,八爷养的很好,看起来肉肉的,很是可爱。凳子上扣着一本《诗经》,正翻到《汉广》那一页,不知是八爷第几遍读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初入社会时各自的迷茫,儿时梦想的渐行渐远,原则防线的一点点溃败。或多或少的,都裹挟几分惆怅。说到尽情处,大哥举起杯子,“不说了,干了这杯!”
八爷木木的坐在那,举起的杯子又放下。
再次见到八爷是两年后。当年的八兄弟中,一半已经娶妻成家,八爷也在其中。我去北京出差,顺路经过,在八爷的餐馆歇脚。
还是两个人打理餐馆,不过前台的收银员已经换成了弟妹。弟妹有些微胖,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口红抹的是妖艳的深红色,话语间透出一股市井妇女的味道。她告诉我八爷去市场买货,让我坐下稍等。
我在临近窗口的位置坐下,弟妹身上浓郁的脂粉味像赶不走的苍蝇,围绕着我狠狠叮咬。我点上一支烟驱赶脂粉味,心里嘀咕着这样的女人,八爷究竟看上了哪一点。
烟将燃尽的时候,八爷回来了,拎着几斤鸡胸肉。他胖了,脸上的肉多了不少,显的眼睛小了。头发长了,也油了,像是好几天没洗过。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红茶,坐我对面寒暄起来。
他变的话多了,什么都谈。芹菜又涨价了,好几天没下雨了,昨天买菜少了二两,医院看病太贵了,房子越来越租不起了。家长里短的话,莫名其妙的从他嘴里说出来。
外面突然吵了起来,好像是一个断腿的乞丐被烟酒店的老板骂。我和八爷站在门口远远的看,八爷点上一支七块钱的烟,饶有兴致的吞云吐雾,时不时冒出一句话。
“五哥,咱打个赌,看烟酒店老板会不会动手。”
“八爷,你这不对吧,你不该冲上去评理么?”
“不去,又没个钱赚,何必惹那麻烦。”
烟酒店老板骂的越来越凶,仿佛真有了动手打人的冲动。一大片阴沉的云遮住了太阳,街上暗了下来。我看着八爷肥胖的身躯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忽的,有一种空旷而苍凉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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