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坠落

01

红姐坠楼的那个夜晚，月亮又大又黄，美得诡异。

她在凌晨三点由自家凉台纵身一跃，干净利索地摔死在小区楼下。保安在清晨五点发现她时，红姐已经没了呼吸，脸上挂着解脱的安详。

红姐的母亲并无震惊，做为母亲，她心里早有不祥的预感，大女儿曾反复唠叨说：“我要把三楼的房子换到二十二层。”母亲说：“你换到那么高层需要多付六七万，你忘了友民去世前，你借妹妹的十五万仍没还呢。”

友民是红姐的丈夫，三年前查出肝癌，全家人奋力挽救，但他还是走了。

邻居们嘀咕说，自从开了那个餐馆，友民就变了一个人，每日眉头紧锁，呼吸都带着重重的氨味。

当时，两口子都下岗了，人到中年没有技能，唯一的可能是开个餐馆。

颖儿想，那时如果听了红姐的，开个小小包子铺，或许相安无事，偏偏友民是个心高气傲的男人。

于是，一个豪华的餐厅在西四环落成了，90%的钱是颖儿出的，红姐和友民只出了10%。

开餐馆是家里的大事，红姐的母亲悄悄地去了八大处，那个算卦的老者给了八个字 ：“大祸将至，钱财导之。”

母亲看了心惊肉跳，夜夜烧香，念佛不止。焦虑引出黑暗中的蚂蚁，它们排着长队四处窥视，母亲感到难逃的厄运将尾随而至。

开张第一天，鞭炮轰鸣，请来亲朋好友，一番饕餮之后，账单递了上来，众人一看面面相觑，付了账后，逃跑般离开。

颖儿对姐夫杀熟的做法很是不满，一番争吵终于爆发。面红耳赤之后，大家意识到，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个说了算的人只能是出钱最多的颖儿。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母亲对两个女儿的感情是不同的。如果大女儿红姐是小棉袄，小女儿颖儿不过是个背心而已。

颖儿出生那天，黄风大作，昏天黑地，助产士告诉产妇，婴儿是个六指，要立刻手术。

满月后，母亲习惯性地去了八大处，老和尚告诉她：“八字不合，命中相克。” 那以后，母亲便不由自主地向红姐靠拢，彷佛这样多少安全些似的。

这天下午，母亲又提起还钱的事，红姐的眼神开始扑所迷离，片刻之后，她长舒一口气说：“我砸锅卖铁，也要换这个房子。”语气坚定异常。

母亲觉察到大女儿的怪异和执着，却不知自打红姐的老公死后，她便患上了忧郁症。

友民死后，红姐觉得自己成了空心人，仿佛陷入了沼泽，越拔陷得越深。

尤其这个冬天，她总是感到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独和失落，百无聊赖，万念俱灰。死神开始追随她的脚步，嗅着她的行踪，但尚为下定决心，给她最后一击。

红姐患病的事，只有颖儿知道，颖儿怕母亲担心，一直瞒着。

颖儿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那天，心理医生和红姐聊了很久，姐姐出来时，看上去好了些。

颖儿的女儿小雅，曾在半夜两点接到过红姐的电话，小雅被午夜铃声叫醒时，迷迷糊糊地听出是大姨，梦游般问道：“大姨，这么晚了，你没事吧？” 电话那边沉默着，安静到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小雅耐着性子说，“大姨，我明天下了班就去看你，现在太晚了，我睡啦！”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又大又圆的月亮怎样令她难以入眠，跳楼前她是否纠结过犹豫过？母亲不懂她为什么打给了小雅。

只有颖儿明白，红姐和小雅，是家里唯一彼此说心里话的人，这个习惯从自己离婚后就开始了。

大姨死后，最懊悔的人是小雅，她后悔自己挂断了电话。她知道，大姨在那一瞬间是多么脆弱和孤独，如果自己可以引导大姨说话，她不会从楼上跳下。

02

小雅的短暂人生，经历了同龄人鲜有的打磨。

颖儿离婚后，小雅的家长会都是红姐去开，老师从没见过小雅的母亲。

一天小雅放学回来，无意中听到大姨和姥姥在讲电话：“父亲出去嫖娼，被公安抓走了，通知单位去派出所领人。”

小雅的年龄无法理解，直接生出一股怨恨来，恨过之后，又悄悄地哭了半天。

初二时，班主任打电话给红姐，“小雅早恋了，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你们要管管了。”

红姐给颖儿打电话：“我带不了小雅了，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心里做事又有主意。我怕她谈恋爱出事，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赶紧送她出国留学吧！红姐没提小雅自杀的事情，她答应过小雅的。

这几年，颖儿成了挣钱机器。她不仅养活着姥姥和红姐，还负担着小雅的费用。每次回来都给小雅名牌服装，她觉得亏欠女儿，只能用钱来弥补。

但是女儿对她说，”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钱吗？我只想像其他同学那样，每天看见爸爸和妈妈。“

”妈妈是为你好，只有这样，将来的生活才有保障。“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你既然不能养我，就不该生下我。我恨你！“

父母离婚那年，小雅九岁。十五岁那年她吞噬了小半瓶安定，被红姐送到医院，救了她的命。

小雅活下来了，却患上了牛皮癣，追她的人很多，她也赴约，但绝不和男人上床。不是她多么贞洁，而是不愿意牛皮癣被人看到，她告诉大姨：“所有的皮肤顽疾都与心理问题密切相关。”

初三毕业，小雅被母亲送到了英国一家私立寄宿学校。昂贵的学费，是颖儿忍辱负重攒下的。

每年暑假，小雅回国，表面上看她是个美丽的乖女孩，但颖儿知道，小雅的情绪会随时爆发，她歇斯底里起来吓死活人。

这天下午，颖儿的好朋友们都不约而同地接到通知，请务必在星期日晚上六点来我家参加晚宴，晚宴的目的暂时保密。

看得出来，颖儿请的人是经过她精挑细选的。经商多年，她很在意来者的身份地位，一句话，来者都是精英。

被邀请的客人陆续出现在她家豪华的客厅里，心怀好奇。

大家到达后才知道，今晚的宴会是庆祝小雅的女儿一周岁生日。

这个女婴从天而降，人们不曾听说小雅有男朋友，更别提做妈妈了。让客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孩子一周岁生日，却不知父亲是谁。

没有准生证，孩子不能在北京上户口，只好跑到美国旧金山去生，生产时胎位不正大出血，急需手术，颖儿急得大哭，哭声震动了整个走廊。颖儿的英语已经丢光，当医院找来翻译时，字还没签，她就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住进另一监护室。

小雅刨腹产，诞下一个女婴。22岁的小雅，随即做了妈妈。

生完孩子后，小雅渐渐恢复了，又重新变得漂亮。颖儿请了保姆照顾女儿和婴儿，但小雅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

两个月之后，颖儿从红姐那里，听说了孩子父亲的情况，她再一次昏厥。

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在一家电脑公司做软件工程师，只因长得超像金城武，小雅就此跌入爱河。

金城武二号面对小雅的穷追烂打，无可奈何地说，“你被我的外表所吸引，那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你不经大脑地跌进来，我不可能对你承诺什么，我只能一周见你一次。”男人说这话时，心里想着要尽快逃之夭夭。

小雅说：“你答应每周见我一次足矣，我不需要你负任何责任。”她以为，自己这么做是在报复父母的忽略，其实，她是在抓一个救命稻草。

那以后，他们见面都是女孩花钱，无论是咖啡馆，还是大剧院的著名交响乐。小雅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怀上了金城武的孩子。

她告诉颖儿：“我要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

就在此时，小雅的父亲从美国回来。嫖娼事件发生后，他感觉自己在国内没法呆了，便去了美国，在那里和一个有绿卡的中国女人结了婚。

他打电话给小雅说：“一起吃顿饭吧。”电话上，父亲有点唯唯诺诺，唯恐被小雅拒绝。没想到小雅痛快地说：“人多热闹，叫上我妈的闺蜜吧！” 父亲赶紧答应，那几个阿姨曾看着小雅长大，也都认识母亲的前夫。

饭局进行到一半，父亲借着酒劲壮了胆子，从包里拿出二十万人民币，递给女儿，男子汉大丈夫似的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在经济上给你任何帮助，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小雅接过钱来，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是儿童福利中心刘阿姨吗？我爸爸说，他要捐二十万给你们，我用手机给你转过去啊。“说完淡定地挂了电话，身边的父亲已经蒙掉。

呆若木鸡的父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个阿姨目瞪口呆地尴在那里，颖儿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了一起。

几分钟后，父亲拿起皮包跟各位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愤怒和羞辱使父亲的脸有些变形，他木头人似地走了出去。

03

颖儿是在认识赵总三个月后，决定和丈夫离婚的。

当时颖儿给赵总做助理，一次酒会后，俩人都喝多了。

喝多了就凑在了一起，夜里，女人哭了，这么多年积蓄的失望和酸楚都变成了眼泪汩汩流淌出来。

颖儿和赵总经过那次亲密后，就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亲密，很快发展到住在了一起。

这天黄昏，女人亲自做了晚饭，点了蜡烛，对赵总说：“我决定和孩子他爸离婚了。”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为什么？“

”你见过我妈，她说，你挂着风尘像，不可娶你为妻。“

颖儿无语，赵总是个孝子，他的母亲年轻守寡抚养大他们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主动扛起了给母亲养老的重任。

尽管如此，颖儿仍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大方地给老公一笔分手费，她不信，她感动不了赵总。

离婚后，颖儿全力以赴投入到工作中，没读过大学，只能在人际关系上帮到公司，于是到处出差成了家常便饭。

小雅在女儿两岁时，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他25岁，是一个语文老师，谈不上帅，细眼睛，小麦色皮肤，读过很多书，带着几分呆子气。他说愿意做孩子的父亲，陪着小雅走下去。

他对小雅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充满了真诚。

小雅没有告诉语文老师，自己曾经是严重的忧郁症患者。这个秘密，只有大姨知道，这是她们俩共同的伤。

小雅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软弱的女孩，她只是表面上看像个刺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而已。

红姐死后，小雅看见姥姥和母亲迅速憔悴，她的心儿隐隐作痛，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太过份了。自打生了女儿后，小雅对母亲温柔了不少。

这天，她把孩子交给母亲说，我们要去度蜜月了。说这话时，小雅看见母亲的眼圈红了。

小雅和语文老师去了英国。在英国，小雅带着新婚丈夫重游了自己读书的地方，又带他看了大笨钟和巨石阵，那大钟和巨石曾经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一路上，小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心路历程，仿佛要把憋了二十多年的话，全部一股脑倒干净似的。

归来时，小雅第一次感觉到突破重围的轻松，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她想，她要开始一个新的人生了，她不能像大姨那样，纵身一跳，坠落永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