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烤香肠这种筹款方式外,学校还曾出过一本Cook Book,也就是教人如何做饭的菜谱。那是我在校的第二年,即12年级。
这本书里的菜肴,皆出自同学的家长们:有本地饮食、亚式炒菜、欧式烘焙等等。是家长代表们广纳了菜谱,亲自做了饭菜,盛在精美的餐盘里;又请了专业的摄影师,摆盘、布景、灯光,一应俱全。这书里的每一张图片看起来都让人直吞口水。
在一个周一早晨的全校例会上,我们听了Head Girl,学生代表的演讲,又看了一个制作图书的照片剪辑。回到Form Class的班级后,每人发得两本菜谱和一张表格。仔细阅读发现,原来这并不是送给我们的书,而是要我们拿回家去,卖给自己的爸爸妈妈、亲朋好友们的。
得知这个任务后的我,开始苦恼起来。这书的确是好书、遇到合适的人也能发挥其作用。但我们家,并不需要它啊。且不说食材的繁杂,我们家那上面是电磁炉、下面应该是烤箱的电器,只有电磁炉的部分会发热,剩下的主体“烤箱”,在租来的时候就是坏的。
更何况,每本要价二十新币,而每人又被要求卖出两本;要知道,我送一份报纸,每份也只收得几毛钱。这要送多少份报纸,才能抵得上我手里的这两本没用的书呢。
Form Class班里的同桌女生Olivia,倒是满不在乎地把书直接塞在包里了。我问她,她打算怎么办。她说才二十块钱,可以送给伯伯姑姑们当生日或圣诞礼物;又说这是为学校Fundraising,我也应该买下来。
那张表格,是一张填款的表格;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并附上销售所得的四十新币,还送到校长办公楼去的。等早晨二十分钟散会后,我又去问Form Class的老师,说我买不了,能不能不要这两本书。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如果不想买,也是可以退还到校长办公室去的。
我默默地把这两个本子塞进书包,回家好像也没有提过这个事情。
我有三个礼拜的时间,去卖掉这两本书。
前两个礼拜我想着,是不是能够鼓起勇气,向邻居们推销这两本书;但我又更想壮大胆子,走去校长办公室还了这两本书。有一次,我把书背回了学校,走进那个办公楼里,推开了玻璃门,站在队伍的末端等候着。可能我才等了一分钟都不到,我看到有其他的学生也想退书,或许他们也只是碰巧说到了菜谱的事情,而接待的秘书也只是碰巧看起来不太高兴而已。我知道我想留下来,去退了它们,但我的脚又把我往办公楼外拉,去试试看,去挨家挨户敲门。
在第三个星期的一个下午,我从小学接了妹妹,便和她一起,从街对面的房子开始敲门。我没有去敲我们左手边,那家院子里有帆船的白房子,我从街对面开始了。
天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去按响了第一户人家的门铃。我想我怕是走进屋前的草坪,又想赶紧逃离这里,逃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我并不想在门前等候,更不想再按第二次的门铃。我想骗自己,我并没有找对真正的大门,或许那只是一扇年久失修,不再被使用的门。
妹妹跟在我后面,她那件米黄色的校服和我的蓝色校服都还没脱下来;实际上,那时候她太小了,怕是根本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去敲门。她也没有问我,因为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提问题吧。
有了妹妹在我旁边,我觉得好像多了一点勇气,并没有那么害羞了。或许是我觉得,作为姐姐,我更要表现得勇敢一点,哪怕我心里是在颤抖、不住得颤抖的。
就这样,我抓着她的手,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有些门是绿色的、有些门是黑色的;有些门打开一条缝、有些门连一条缝都没有。我们从街的一端走向街的另一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在走这条路,或许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每一步都特别短、又特别长。当我按下铃声听到里面的脚步声响起,也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越来越快;当屋子里的人看到我手里的书,直接摇头,或者连看都不看的时候,我仍然试着保持微笑,表示感谢。
街越走越短,我对按过门铃后的期待与失落,也变得越来越坦然。在第一个小岔口,我们往右拐,敲开了一扇门。那是一扇有着美好笑容和会说话的眼睛的门,门里站了一个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看到我们,和我手里的书,问了我那天下午的第一个问题:这是一本什么书呀?
我告诉他们,这本书是我们学校自己出版的菜谱,里面有很多好吃的食物的制作方法。他们拿过书去,翻了一翻,又问了我那天下午的第二个问题:这本书要多少钱呀?
我说,要二十个新币,是Fundraising,是为学校筹款。
那天的那个时候,我背对着太阳,我想太阳照在这一对老爷爷老奶奶的脸上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开心、那么地友好;我想我可能闻到了从他们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或许我饿了,妹妹也应该饿了。
老爷爷老奶奶并没有把书再还给我,而是从家里取来一张二十新币的票子。我记得,那张印着伊丽莎白女皇头像的票子是绿色的。我接过票子的时候,我的手应该在哆嗦,应该是在开心的哆嗦。成功了,终于卖出去一本书了!真的成功了!
我拉着妹妹晃晃悠悠地走回大街上,我说,虾仁,你真是我的幸运星,来拥抱一下吧。她看到我这么开心,她也很开心。我想她肚子应该是饿了的吧,因为我好像也饿了。
太阳开始慢慢地掉下去了,余晖的温度还算暖和,但也该早点回家了。我们便走上了街的另外一边,按原路返回,这条街本不长,虽说是越走越短,但我内心里却又希望,这条街可以长一点,房子大门多了,希望也自然再多一点。
有了第一本书换回的绿票子,我便不再像先前那般患失患得了,这多少也有了一点退还书本的底气,因为我毕竟已经为学校筹到了二十个新币。
就这样,当我们走到家里右手边的那栋房子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我的步子越来越慢,或许再走得慢一点,这条路会长一点呢。虾仁跟在我身边,我抓着她的手。她没有说肚子饿。
右手边的那栋房子,入口极其不明显,像是要走进院子里,才能找到正门。我本是在犹豫,这么晚了,再去别人的院子里转悠,总归是不好的,万一又闪出一条狗或是猫,总归会害怕。
站在院子的入口处,我可以看见从房子侧面窗口发出来的光,那是黄颜色温暖的光,我们去试试看吧,我这样对妹妹说着。
路过那发着黄色光芒的落地窗时,透过百叶帘,我看到了里面的饭桌和客厅。饭桌边围着四个人,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有一个男孩应该是哥哥,还有一个女孩是我的数学课的同班同学。看到她的时候我非常惊讶,我们相互认识,但我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得这么近。
他们正在吃饭,桌上摆着看起来热气腾腾好吃的东西,桌上的吊灯发出米黄色的光。看起来极其温暖。我想,她们看到我的时候,也是有些惊讶的吧,在这个时间点,我和妹妹为什么还穿着校服,走进他们家的院子里。
我按响了门铃,等了许久,或许只是十几秒,但这已足够让我意识到,没有人来开门了;是的,他们看到了我们,我按了门铃,没有脚步声。
我有些犹豫,我知道,这个女生的妈妈是我们学校的家长老师联合会的,而在礼堂上看到的那个幻灯片上,我看到了这个阿姨的身影。想来,菜谱里的亚式炒菜,是她掌勺的吧。
我想领着妹妹走出院子,可是我迈不开步子,我还是想再试一试,或许这的确是徒劳的,可是最起码要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呀。哪怕不买,也请知道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能力购买两本书的。如果可以,下次请不要再出这样的难题了,哪怕多卖几次香肠和蛋糕,也比这挨家挨户去敲门要好,不是么。
我硬着头皮拖着妹妹走回了落地窗,我挤出一点微笑,敲了敲玻璃,又指了指那个门。我想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在抽搐。人都说在面对其他人时,别人脸上的表情就是自己表情的一个反射;那时候,我看到了四张不开心的脸,他们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我是多么的可悲可笑又不懂礼节。
第二次按下门铃,我等在门口。这次我等开了那扇门,是那个女生的妈妈。我向她展示了手里的这本书,她笑着反问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参与制作了这本书吗。
我说了对不起,便低头领着妹妹又走了出去,路过那扇落地窗的时候,我没有再敢看窗户里的人们。
笑有很多种,她脸上的笑容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词语来描述,或许在一些笑容前,任何的文字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吧。
我们走向自己的家,里面的灯还没有亮,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想走进去,可手里还有一本书,这是第二本,也是最后一本书。
我对妹妹说,再敲一家门,最后再试一下,不管成不成,之后我们就回家吃饭。
她点点头,我们走向了屋子左手边的那户邻居,那户有着一人高围墙,院子里停了一艘帆船的白色房子。
推开院子前的小门,我们走了进去,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房子这么漂亮。是的,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院子里的小径旁边插着几许灯。
仍旧是按门铃,仍旧是等待脚步声。
打开门的不记得是女主人还是男主人了,我只知道看到我们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或许是月光的反光,也可能是院子里的灯。
我应该是已经耗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的激情不再,也没有气力再多说些什么。我想吃饭,想坐下,想回家。或许我的脑子里已经快背熟了介绍语,很机械,可能声音也已经哑得快听不见了。我没有看妹妹,我也没有看我的邻居,我看着手里的这本书,我想,我还是回校长办公室去退了它吧,至少我已经卖出了一本、至少我努力过了。
白房子的主人直接问了我这本书要多少钱,又听到快速的走楼梯踏地板的声音,我沉默着,妹妹也没有声音。
白房子的主人对我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刚好需要这样一本厨艺书,能够见到我们真是太好了。
当我拿着手里的第二张绿票子的时候,我觉得我都快哭了。是的,我本不想来找他们的,因为我怕他们因为我们是邻居,所以才买下这本书。可是,当他们对我说,下次有事情一定要来找他们啊,我就觉得心里即难受、又温暖。
我拉着妹妹走出院子,走向自己家的门。我对她说,你真是我的幸运星呀,我们回家,晚饭吃荷包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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