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大士说: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1、
我低头望进莲花池,从黝黑的色块中分辨出自己的耳目口鼻——哪里像菩萨?我是只黑熊,只是黑熊。
我从未怀疑这点,直到重遇那只猴子。
彼时,猴子已是斗战胜佛,但我每次见他都是一身横骨,满目凶光,便不见佛相,只见猴子。
所有妖,包括我在内,修炼都是为了成仙成神,最不济成一方妖王也是赫赫威名。但猴子不要这些,他是桀骜的异类,他也上下攀缘、摘瓜吃果,也遍体毫毛、野性难驯。但他终究和所有猴类都不一样——
他说:“我封过圣、称过王、做过紫霄天官、也塑过佛门金身,但无论是石猴妖猴神猴还是美猴王,我永远是只猴!”猴子神色愤愤,语调却转轻:“凭什么?”
他不是问我,却实在把我问住了。我苦思不得,也发起蛮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生来是猴,自然便是猴。像我生就熊脸熊身、熊心熊胆,那我就是熊。”
猴子听了却精神起来:“但我是石头化生,凭什么是猴?”
他又反问我:“你又为什么是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满心烦躁,竟没有注意到,我的毛第一次干了。
2、
普陀道场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会百川、归众流,浴日滔星,生风漾月。是真正神仙居所,而非兽穴禽巢。也因此,我的毛永远都是湿的。
初来南海,潮气逼人,毛发成缕,我一身黑毛,便如万笔挂身般毫无威风。但这水是佛性汇聚、灵气凝成,只是沾身,便可平添禅根灵慧。草木鱼虫沾染了都可以成精化形,何况本有修为在身的我,何顾皮相,我甘之如饴地修炼起来。
但现在,我的毛干了。
灵雾从我的毛发上流过,我睁开眼,感觉不到清凉,张开口,品尝不出甘甜。我跃入莲花池,池水绕开我,每一缕水流都与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距离。我攥拳,什么也握不住。
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鹦。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白鹤几番朝顶上,素鸾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一切如从前,只除了我。
我肯定犯错了。
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求大士开示,大士予我黑白石,着我一一检点平生。我在瀑布下入定,从此时此刻回顾彼时彼刻。
3、
我用十年检点了过去四百年的时光。
我回忆起第一次上珞珈山,回忆起第一次畅饮灵泉。回忆起我与猴子的谈话,和多年前偷走的功德佛锦斓袈裟。回忆起第一次与人论道,第一次念起生“我”。回忆起灵智未开时的茹毛饮血,和第一次睁眼时看见的熊脸——那是我的母亲吗?
我从未回忆过兽身的经历,原来……我的母亲是这样的?它兽瞳浑浊,懵懂野性。它的眼中映着的,是初生的——我?
我从回忆惊醒,脑中响起猴子的问题:“你为什么是熊?”
我不是熊。
我是灵念托化的一颗心,因为一只熊看见了我,我便化生成了一只熊。熊脸熊身、熊心熊胆。
那只母熊将我认作它的孩子,教我从蒙昧无知,慢慢学习饮水、捕食、掏蜂蜜、挖巢穴。彼方成年,母熊便逐我自立,数月后的夜晚,我走上山顶,抬头望树上蜂巢时,有明月照我。
从此一念生我,由我生灵。我不再饮血嚼骨、追蜂逐兽,只日日餐霞啖果,夜夜拜月求星。终有一日,紫气灌顶,我脱了兽身,成了精。
立足黑风山,人称黑熊精。开洞府,宴宾朋,舍慈悲,生贪念,降真归海,遁入空门。
有水汽沾湿我的毛发,让我的毛发成缕,我的皮肤露了出来,是和毛一样的黑色。睁开眼,水汽从我的七窍渗入身体,我闭上眼,化形成人。
4
大士在珞珈山山顶等我,出乎意料地,边上还有猴子。
大士拈花微笑:“你来了?”
猴子见我模样,乐不可支。我不欲理他,对大士恭敬执礼:“ 我来了。”
大士问我:“你可愿为珞珈山护山大神?”
我正疑惑,猴子却突然插言:“当年黑风山上,菩萨怎么就不问问他愿不愿意,现在莫不是看后门看出感情来了?”大士并不恼,悠悠开口:“此时彼时,本无常在,既无常在,自然可以再问。”说话间,大士抬手掐诀,我头顶一轻,头上禁箍已飞到大士手中,大士手托禁箍儿至猴子面前,道:“一饮一啄,若不是当年不问,这个禁箍儿,便在净坛使者头上了。如今予你,也算是圆了当年情分。”
猴子手舞足蹈,接过禁箍儿,口风立转:“哪有什么问不问的,都是菩萨慈悲。”
大士也不笑他,转头又问我:“你可愿为珞珈山护山大神?”
我五体投地,地面如镜,照透我的五脏六腑、灵窍元神。猴子跳到一旁,又多嘴:“今天可真是好日子,竟能见菩萨自拜。”
我不为所动,恭敬叩首:“甘愿。”
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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