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狼口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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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水想起了十多年前,他走出林子后,被狼群包围的那个黄昏。
草原上残照似血,当时他浑身的血,也已近凝固。许多牧人猝遇狼群,至被袭时仍是呆若木鸡。但李天水没有。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腿脚比平时快了许多,头脑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他用五头牧羊作饵,没有走错一步,重又躲入那密林子里。他知道那林子里所有的蔽体之处。
五头羊是阿塔一半的家产,那是阿塔唯一一次捶他。他没有告诉阿塔真情,他怕阿塔担心,再不让他放牧。
自此后,他得了个经验,猝遇危机,必先为自己争取时间。就好像以五头羊,换得那十几步生路。
此刻也必先要争取时间!
“三十一枚波斯币!”戴面具的胡人在第三次唱价。依然无人应价。出价的胡女身前,人群已渐渐让开了一条道。她身后,不知何时,现出了那两个辫发武士的身影,一股浓烈的杀气已经传了过来。
而那双泛着蓝光的眸子里,仍是冰锥一般死死钉住了李天水,她身形亦向前略动了动。
虎皮帐子前的胡人已将匣子合起,待他再次发声,竞价胜出的买主,便可入场交易了。
李天水忽然将双臂高举过顶,双手握拳,以胡语大喝道:“五十一,波斯银币!”
“轰”的一声,人群中仿佛同时发出一阵惊呼。场子内外,数百道目光,箭一般投射在他身上。李天水只觉自己心在狂跳!
“这位客人,请再重复一遍!”那戴面具者,嗓音竟也不再稳定,似乎有些发哑。
李天水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方说罢,他已发现自己心跳真的渐渐平缓下来。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的缝隙已堵上了,不断有人挤过来。
“他是骗子!汉人骗子!”那胡女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咒骂,如皮鞭抽击马背,她的胡语掺着浓重的突厥口音,嗓音却似雪水一般清澈冷冽。
随即,一阵越来越大的骚动声将她咒骂声掩没,原来是人群外围,有人见了头戴扁帽的武士,正惊惶地向里挤。李天水发现自己站不稳了,只见各色帷帽与面巾,在面前纷乱晃过,那胡女却已经看不见了。
原本隐于暗处的柘羯武士,此时正呼喝着执戈赶来。最外一圈人,开始惊呼着向四处散去,人群越发混乱。
却听“当当当”三声,忽自帐前响起,声音不大,却如钟鼎之声,沉凝而辽远。人群一时静了下来。
李天水转过头,却见那戴面具的唱价者身边,已多了一个人,亦戴了一幅兽皮面具,贴身一件灰布翻领束身衣,头戴浑脱帽,乃是最寻常的胡商装束。他身材矮小,极自然地站在帐前,却令这喧嚣的竞卖场,平添一股庄重之气。
他右手食指戴着一枚黄铜戒指,正扣在唱价者手里的青铜匣子之上,待骚动平缓些,便以胡语缓缓道:“护卫退下,竞价结束。两位出价最高者,请随我入帐。”他的嗓音不似人声,极铿锵高亢,亦带了一种奇特的庄严感。
话音方落,李天水身前的人群便缓缓为他让出一条道。众目之下,他麋鹿一般轻捷地向中央空地行去,将近场中央,他又向右侧瞥了一眼,井然退散的人流里,已难再辨出一个蒙面女子,却转出了三个剽悍的身形。
李天水心头一震,加紧脚步向虎皮帐行去。随即他耳边响起了“仓啷”一声响,他知道她已拔出了那柄金鞘短剑,银光已经映上了帐幕的虎纹,人群中又有人在惊呼。
同一瞬间,先前唱价之人,忽然蹿出一步,平展出双臂,将那三人挡于身前,迅速说了一句突厥语。李天水猜出了那意思,“这里的规矩,出价高者先进帐。”
三人生生顿住了脚步。那女子似乎忿恨地低语了一句,但李天水已经听不清了。
他已一步闪入了帐内。
※※※
杜巨源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戒指上晶莹的翡翠,已侧脸沉思了半晌。忽然,他眉头一蹙,伸手向袍内探去,片刻,掏摸出一个圆盒子,盒子不大,白腻无瑕,却是更甚玉石,一看便非凡品。只是在那盒盖上,以极精细利落的刀工,刻了一个小小的“卍”字。
那少年接过盒子时,奇怪地看了杜巨源一眼,却未作声,顺手将盒子送向毯后。
挂毯后沉默了许久,那人忽道:“这象牙盒子,加上里面的龙涎香,少说也是三十枚波斯币。”
“你的三个答案,每一个少说也值十枚波斯币。”杜巨源微笑道。
“你侍奉的主人,也是这么想的么?”
杜巨源眉梢挑起,低声道:“我侍奉的主人,也想与你们头人交个朋友。”
“很好,”挂毯后的声音,已听不出任何情感,“我会把你慷慨的礼物,与这句话,转达萨宝头人。”
“若你们的萨宝此时便在帐中,”杜巨源目光忽然炽热起来,“可否代为引见?”
“杜郎见谅,”那声音仍很平淡,“萨宝此时未居帐内,正忙着一桩要事。”
杜巨源的眼神略暗了暗,便欲起身,忽听毯后之人又道:“有一事,略有些好奇,杜郎若不欲见告,亦无妨。”
“哦?何事?”
“你与红发舶主,如何交的朋友?”
“有次远航,我上他船出货,至诃陵岛北遇上海盗,他落了水,是我自海里将他捞了上来,”杜巨源淡淡一笑,“阁下是觉得我不该是舶主的朋友么?”
“自然不是。”
“若无他事,“杜巨源对着那挂毯一拱手,“恕杜某先行一步。”
“招待不周。”那声音忽又以胡语呼喝了一声,那少年便自凳子弹了起来,几步跨过,掀起了幔子,杜巨源疾步行出。
过道内那两个死士仍直挺挺地立于帷幔两侧,仿佛自方才起便一动未动,如两具死尸。
杜巨源低头快速穿了过去,脊背上仍感觉到一股森森的寒意。
前头的帐幕仍是空荡荡的,帐门仍是紧闭,帐中仍很昏暗。杜巨源却已看清帐门边,站着一个人。不是那卖主穆盘陀,而是领他进巴扎的史禄山。
史禄山已迎了上来,面上已堆下了笑,以半生不熟的汉话道:“贵客,在里头,待了许久,必是萨宝头人,老友。”
杜巨源也笑了,目光扫了一圈,“那卖主呢?”
“萨宝那里,急事,我在这里,看着,”史禄山殷勤地递过一卷牛皮纸,道,“但他已将此物,留予我,说是转交,贵客。”
杜巨源接过,以手指捏了捏,便知是鹰骨,便缓缓纳入袍袖,顺手又将张纸片取出,昏暗中,白纸上竟现出浅浅的蚯蚓状字迹,似是胡文。杜巨源蹙了眉,瞥了眼史禄山,见他正在帐幕间寻摸着什么,便背过身,将纸片拢于掌下。那字迹益发明晰起来,杜巨源只识得其中几个简单的胡文,面色却已凝重下来。
身后忽然微微一响,杜巨源浑身一震,猛地转身,却见那干瘦胡人已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在毯子上轻不可闻。
“你手里的是?”杜巨源紧紧盯着那胡人的右手。
“突厥蹀躞带,”史禄山笑道,“送与你那朋友,盘陀说,你那朋友,喜欢这条带子。”
“哈哈,盘陀兄目力过人,是个好生意人,我且替他谢过,”杜巨源接过那条蹀躞带,眼眸子一转,忽然自那蹀躞带右侧第三个皮套子里,麻利地取出一块黑色石块,便在那片绢纸上,以石块疾书数字,书罢,放回石块,抬头看向一旁木立着的史禄山,微微一笑,道:“你愿帮我一个小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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