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突厥狼主
李天水嵌在了那座神祗背面的镂空人形里,鼻尖对着虎皮帐幕,仿佛有股腥臊之气入鼻。他动弹不得,心里在暗暗苦笑。
李天水啊李天水,你生来便是条贱命,你在怕什么?
他无法屏息,干脆又闭了眼,耳朵却仿佛更灵了。他听到帐门开启,三人急步蹿入帐内,稳健而迅捷的脚步声,像合围中的狼群。
脚步停顿后,帐内便静了下来,半晌无人开口。来者似也被帐中霓虹般的光幕晃了眼。
少顷,先前那胡女的嗓音低低响起,“堡主,多年不见,你的帐子,越发阔气了。”她仍是一口带着舌音的胡语,语调顿挫干脆利落,却似略带讥讽。
“狼主请坐!”那矮小胡人却似浑不在意,嗓音颇为快活,“代我向你阿塔问好,草原上最雄健的苍鹰……”他越说越快,李天水有些听不懂了。
“谢堡主,我会给阿塔捎去的,”那胡女却没有坐下,冷淡平缓道,“不过我阿塔更喜欢头狼,他的家在草原,不在天上。”
卷着舌音吐出的每一个字,李天水竟都听得清楚明白,每个音发出,仿佛都击打在李天水心尖上,令他心中阵阵发颤。那么熟悉的嗓音呵。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些事。他原本以为,他的心早已硬得像一块石头。
“哈哈”,交床上的胡人竟笑了起来,“你阿塔,如今已是广袤草原上,唯一的头狼了。”
“既如此,堡主,你的帐子里,有没有对我阿塔的一份尊敬?”
“狼主!在我做买卖的每一顶货帐里,你和你阿塔永远最尊贵的客人。”
“那么好,帐子主人,请将前面那个混进来的汉人骗子,交给我。”那鞭子般利落的冷冽嗓音,又响起了。
李天水觉得自己心在收缩,仿佛被人抽紧了,紧得生疼。那不是恐惧,他很熟悉这种感觉。这几年,这些事在他心底已埋得很深,几乎已像酒后的记忆一般淡漠,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他对那个人的负疚,将如酒瘾一般,伴他一生……
李天水忽然甩了甩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方定了定神,便听帐主人铿锵嗓音又响起:“我对狼主与达干的敬意,阿胡拉作证,恳请达干垂怜于我,看顾我这大漠边缘的小小营生。”
“我阿塔没有照拂你买卖么?”那胡女冷冷道,李天水仿佛看见她黛眉微微一挑。
“幸有达干大人垂怜,我在交河还能有些买卖,”那嗓音听来真似有些可怜,“但若没有了我定下的规矩,也没有了我在交河的立足之地,恳请狼主见谅。”
“你的意思,我坏了你规矩?”胡女嗓音向上一挑,李天水仿佛看见她的黛眉轻轻一挑。
“价高者得,是我这场子里最大的规矩。若是坏了,我在这个地方,便再也别想做买卖了。”
“狼主”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你莫不是要说,那骗子已用五十一枚银币,买走了我族里的可汗面具?”
可汗面具?!李天水心头一跳。
“正是如此。”铿锵的金属嗓音,已变得极谦卑。
“堡主,我已不是那个揪你胡子的突厥小娘了,”“狼主”的嗓音像结了冰,“我不知你为何要藏下他,但你藏的是我的敌人,也是我们部族的敌人。”
敌人……李天水的心一阵抽痛,他很想将手掌抽出来,探向腰后的皮囊,但现在他不能动;或者干脆跳将出来,将这些事情从此了结。
但他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比他生命更紧要的事。
他只能攒紧了拳,咬牙等下去。
“我的帐子里,绝不会有达干与狼主的敌人。”交床上“堡主”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
帐中猛然响起两声凶狠的突厥咒骂,随之便是一阵马靴摩擦毛毯的“沙沙”声,间杂“仓仓”两声抽刃之音——尚未出鞘,便戛然而止。似是为人所阻。
“堡主身后的这个人,也是朋友么?”“狼主”缓缓道。
“许多年的朋友。”“堡主”嗓音仍是平静如水。
“一个突厥朋友?”
“他不是突厥,他也来自撒马尔罕。”
“是么?”那“狼主”似向前跨了两步,“他敢不敢把头巾与外袍脱下!”她低声道,每个字却都似是咬着牙吐出。
“穆盘陀,你把头巾与外袍扯下来吧!”
李天水叹了一口气,他想起穆盘陀接过他的浑脱帽时,嘴角浮出一丝狡黠的笑。
“簌簌簌”的衣帽扯落之声响过,帐内静了下来。片刻后,“堡主”开口道:“狼主莫怪,我这朋友,常去天山北边的几片草原淘货,浸染了突厥之俗,常年留了几绺发辫。”
“那么堡主确实见过那个骗子了?”那高大胡女的声音,似一柄长矛般逼了过来。
“虽是第一次见,却是个好主顾,银币给得很快,拿了货便走。”“堡主”淡淡道。
李天水忽然心头一暖。无论这“堡主”目的何在,他已欠下一个极大的人情。他知道,这般情境下,绝不会有很多人愿意施以援手。其实自他忆事起,便没有几个人真正把他当人看,把他的命当作一条命。
便当他觉得眼前帐幕上的兽纹,似乎也亲切了许多时,不由目光一凝。他忽然看到正对着他的一道虎皮纹路上,赫然破了两个洞。两个眼睛般大小的破洞。
“堡主,依我的性子,此时便该撕烂你的每一寸帐幕,掀开这里的每一道暗门,”那“狼主”的嗓音明显强压着怒气,“但我答应过阿塔。他在阿胡拉前立过誓,做你们的保护者,阿胡拉仆人们的保护者。他与你也签过约定。”
“阿胡拉作证,千真万确。”
“看在阿胡拉份上,我们走!”“狼主”狠狠道。
“请代我向达干大人……”那“堡主”极谦卑地迅速说出一套恭敬话,李天水却未听清。
因为他忽然看见帐子外,人群退去的空地右侧,原本拴马的柱子后,藏了一个身影,正向帐门处张望。
李天水愣了片刻,便已认出了那身影,正是他自香帐间跟随至这场子里的女子。
那女子半个身子隐于柱后,左肩向前略倾,羃篱的黑纱拂过右臂,右臂下似是空荡荡的。
李天水的掌心,顿时湿透了!
“我还有两句话,”待“堡主”说完,“狼主”冷冷接道,“我阿塔已不是达干,堡主不会不知道,这面具,本是属于他的东西。”
“啊,原来西边的草原上,已经迎来新的主人!”
“帐子里的懦夫,你听好!”“狼主”忽然提高了嗓音,“在所有苍鹰和骏马路过的地方,我们会翻遍每一颗草籽,每一粒沙尘,直到把你揪出来接受阿胡拉的审判!”说罢,她顿了顿,嗓音中透出一股刻骨的恨意,“你就多活几天吧,背誓者,像一个野鬼那样活着,忍受着炼狱里的折磨。”
说罢,“踏踏踏”的马靴声逐渐远离了帐子。
兽皮黑影自眼角处一闪而过,李天水的脊背沁出一层冷汗,身躯亦不由微微发颤。他竭力控制住自己,重又将目光聚集至那柱子后。,那半边身形已看不见了,李天水的心“咚咚”一跳,很快又定了下来。
空地上的灯轮微微摇曳,柱子后的人影斜斜晃了出来。
“他们已走远了。”过了片刻,帐子里又响起了金属般的沉定嗓音。
李天水缓缓挪动已有些麻木的右臂,反手握住神祗肩头的火焰,轻轻一转,又一阵“嘎嘎嘎”声响过,李天水踏出略有些发麻的脚步,跨下了神祗。
“我欠你一条命。”李天水眯着眼看着帐子里的两人。
“还有五十一枚银币。”交床上的“堡主”话里着笑意,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那只匣子,递向李天水。
“你觉得我还得起?”
“做生意总有赚有赔。只不能失信。你既出了价,就要带走货。”
李天水苦笑一声,伸手接过那匣子,托在掌中。他只觉得这青铜匣子极沉极扎手。
“你不打开看看么?”
“不必,”李天水一顿,又道,“你什么时候要我的货?”
“自然越快越好。但只要有你的命在,我会等下去,”交床上的嗓音忽然变得很严肃,“你若是拿到了货,想法子尽快交给我们的联络人,那张纸还缝在你同伴身上。如此我们便算结清了。”
“好得很,”李天水居然笑了笑,“现在我必须走了。”
“堡主”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过后,先前戴着面具的叫卖胡人,钻入了帐子。
“你把面具与衣袍换给他,”堡主淡淡道,“近来,我的场子里,已混入了太多突厥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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