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 巨变将至
※ ※ ※
交河城的午后,日头很辣,当地人有午憩的习惯,故而街巷很空。
李天水虽然心中焦急,但仍缓缓控着缰。他怕有稚童忽然自窄巷中蹿出。
他只希望沙雅今天正好也要出去散散步,或者那个妇人在这斑斓曲折的古巷子里迷了道。
他也希望是自己料错了。
约莫一炷香工夫,李天水方沿着原路,回到了那座石雕大屋前。
今日在外头走了一圈,他方觉这宅子与城中一般民宅比,似乎有些异样。
究竟哪里异样,却一时想不出了。
前院的院门紧闭。李天水下马行至门前,轻拍了三声,“砰砰砰”。并抬眼看了看院墙。
墙头并不太高,泥壁凹凸不平。上墙应该不难。墙头上还伸出了几条蜷曲的葡萄藤蔓。
若无人应门,只能翻墙了。今日应该也没有人从这边翻过。
未料“吱”的一声,门却开了。
那个庄重的白须老人沙雅,仍穿着昨日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子,正在门内微笑着看向他。
李天水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沙雅先开了口,“怎只你一人先回了?”
“逛了会儿巴扎,你一人在宅子,忽然有些担心。便先回了。”
“哦,担心什么?”那老者的笑意更浓了。
李天水也笑了,“担心再喝不上你的三勒浆。”
沙雅看着他,目光中泛出一丝异彩。“你运气不错,婆娑罗方才已配好了一壶。这里炎热,你随我去酒窖吧。”
李天水回头牵过马,沙雅领着他,穿过一条五六尺宽的葡萄架长廊。长廊拐入中庭,便是昨日“商队”从井口脱出的庭院。沙雅指了指庭院后侧,李天水便已看见了马厩食槽。待他再回来时,沙雅已经在那长廊尽头的大酒桶边等着他了。
“你只买了这匹马么?”沙雅打开桶盖,钻了下去。
“还有一个小物件,却不值一提。”李天水亦顺梯爬下。
沙雅没有再说话。二人很快下至窖底。比之地上,酒窖中仿佛是另一个季节。窖中还回响着如春水流动般悦耳的“叮咚”琴音。
那琴音温柔和缓,似抚琴者诉着心声,与那矮楼里激烈的琵琶声迥异。竖琴边的女子身段曼妙,扎染的五彩丝袍包裹出玲珑曲线,一双动人的黑眼睛已转了过来,与昨夜一样黑得发亮。
李天水看着她,却未起一丝欲念。他忽然发现了这大宅子与街巷上其他石屋的不同之处。
从两座石宅子,至前院、中庭,乃至马厩,再至这地下的酒窖,所有的地方,都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带一点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干净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便连这轻缓的竖琴乐声,亦流淌着一股荡涤人心的圣洁。
“干净么?”沙雅微眯了眼,看向有些出神的李天水。
李天水一惊,定定地看着沙雅,在他平和的目光中,不由缓缓点头。
“因为这个地方,原本是高昌拜火教的总坛。高昌破灭后,王后,即波斯公主,不便来此,方迁至阿萨堡内。”
李天水有些懂了。他在草原时便知道,祆教胡商的帐子,是最洁净的。更何况这祭祀之地。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很想问问沙雅。
沙雅却已经安坐在矮脚酒凳边,凳子上铺了一层白布,亦是一尘不染。他伸手示意李天水坐向对面的软毯垫,便顾自从一瓶镶了一圈红宝石的无耳黄金酒壶中,斟出两杯。
“你想知道什么?”沙雅将其中一个湖绿色琉璃杯,推向李天水。
李天水已不觉得惊讶了。他看着那半杯暗红色的波斯浆液,于杯壁间流光溢彩,少顷,方道:“我本不该在这里,我本不该跟着那支‘商队’过来,也不该跟着他们走。”
“但是你现在已决定跟着他们走了?”沙雅端杯略抿了一口。
“是的。”
“所以,你想知道一些,你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们这趟远行的真正目的。数天间,‘商队’至少已被两股不同的力量,暗算了三次。而他们的目标,应该皆是一个货箱。那箱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沙雅轻轻晃着浆液,笑了笑,“这些,公主未告知你么?”
李天水叹了口气,“你知道,公主,无法告诉我太多。”
“你为何以为我会知道?”
李天水缓缓伸出了手,忽然抓向了沙雅握着酒杯的右手,沙雅并不闪避,静静地看着他。
李天水以手指搓摩着沙雅右手的食指,食指上有一圈深深的红印。良久,压低了声,缓缓道:“我阿塔曾说过,做生意的人,消息最多,有时,他们知道的比一个王还多,”顿了片刻,又道,“我想你的生意,做得很大,知道的一定很多。”
沙雅笑了,笑得像一个已经历过太多的王者,忽然又发现了一桩新奇有趣之事。
良久,他开口道:“你们箱子里的东西,你们要去的地方,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将决定波斯国族最后的复兴机会。”
李天水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知道沙雅没有说完。
“你们箱子里的东西,也将决定整个拜火教世界的命运。”忽然,那金属般的铿锵嗓音又在这酒窖中响起,却是肃穆庄严,如置身神殿。
“整个拜火教世界的命运,将左右唐家所谓的‘西域’地区势力格局,而西域若有变,唐家不仅将失去最紧要的西边屏障,唐家国运亦将不可避免地衰退。而且,”沙雅顿了顿,低了嗓音,“目前唐家二主执政,并不稳固的局面,也将面临巨大挑战。”
李天水在玉门关上,有时也能听到些长安宫城里的事,尤其是刘猴儿,他有个戍值内廷的亲戚,喝了七八杯后,便会眉飞色舞地开讲宫里的故事。李天水只管喝酒,不怎么去听。他也知道沙雅没把话说透,但他掌心已有些湿润,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事情若如你所说,会死很多人么?”
沙雅的眼中,似也闪过一丝悲意,只一闪而过。随后,便以不带一丝感情的金属音,缓缓道:“这世上的很多人,本就是随时准备被牺牲的。”
李天水握紧了杯子,“你们的阿胡拉,是这么说的么?”
“为了战斗,人才被阿胡拉创造出来。”沙雅摇头微笑道,“人必须为了他自己的选择战斗,善或者恶,光明或者黑暗。”
“那么那些选择不战斗的人呢?”
沙雅静静地看着李天水,“在阿胡拉的世界里,没有第三种选择。”
“所以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沙雅没有说话。只放下了杯子,平和地看着李天水。
李天水却忽然端起琉璃杯,将三勒浆液一饮而尽,平静道:“如果你是个萨保、或是祭司,可否告诉你们的阿胡拉,我选择为那些选择不战斗的人战斗。”
许是将至曲终,竖琴音渐渐高亢起来。沙雅闭上了眼,似乎沉浸于琴音中,半晌,方开了口:“阿胡拉什么都知道。”
“他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提示?”
“关于你阿塔么?”
李天水的眼中现出些痛苦之色。随后,他摇摇头,嘴角一咧,冲着沙雅,仿佛在说,这次你猜错了。
“关于西域,是否已是巨变将至?”
沙雅又合了眼,那乐声越来越高亢清亮,仿佛酒窖中正有一股力量,在无限向上。
李天水却蹙紧了眉头。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气味,这气味极淡,若有若无,入鼻却是一阵心荡神摇。
这是种绝不该在这酒窖里出现的气味。
“是。”沙雅睁开了眼,褐色的瞳孔里,闪了光。
他语音方落,那曲子亦戛然而止,只留余音袅袅回荡。
李天水忽然又抓住了沙雅的手,目中似有一点寒星闪过,低声道:“她来了!”他的手抓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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