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黄金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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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水不得不承认,在草原上追踪野兔子是一回事,在一群衣袍鲜丽的蒙面女子中盯住一个婀娜的背影是另一回事。
蹿出两帐间未行出十步,他已经花了眼。
四周帐肆边的人群如被磁石吸引,不断聚向马场四围,顷刻间便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天水皱了皱眉,那女子早已隐没于人流,而他向来不喜欢凑热闹,转身便欲往回走。
方回过头,便见一队武士缓缓自人群最外围二十余步远处,合拢了过来,将马场外的人群,自侧翼至后背的每一小片区域,牢牢锁定,无一处死角。
二十几个武士,个个擐甲执戈,腰围蹀躞带,头顶高胡帽,高大壮健,慑人的目光如猎食一般缓缓扫向四处,虬髯下的面部肌肉不时颤动。李天水只瞥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是柘羯武士。
柘羯是九姓胡国中最勇健精锐者,乃世袭雇佣兵,多出石国,亦多残暴嗜杀。李天水的眉头锁得更紧。正思考如何脱身,眼角忽见暗处又走来两人,步速更慢,但那二十几个柘羯武士同时以戈拄地,绷紧了身子。
李天水方看清那两人侧脸,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那两人面颊瘦削,肌肤白得泛青,黑布紧裹口鼻,一顶怪异扁平的帽子,套于脑后,微露出几绺发辫,冰寒的目光倏然掠来时,李天水不由浑身一颤,手心已经湿透了。
这般熟悉的装束,这般熟悉的目光……他们果真来了?!
李天水猛地低头紧走几步,裹入了人流后,忽然俯身探臂,再抬头时,已多了一顶浑脱胡帽,一头发辫尽收入帽下,搭于耳后的两片牛皮翻上前恰掩了口鼻。
他似乎总能找到隐藏自己的法子,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运气也不错。
不过他也已无法脱出人群,被人流缓缓推向内场后,他看见了那片空地的情形。
原本跑马的空地上,此刻早已被清空,却只立了一个帐篷。也许是这个地下大巴扎里最奢贵的帐篷。
整个帐布竟全由黄黑斑斓的虎皮缝制,帐角下微露撑地的架子,灯火下银光闪动,似由纯银打制。李天水只在草原上见过一顶这样的帐子,他主人的帐子。
李天水用力甩了甩头,他尽力不再去想那些事。
帐子前响起了“啪、啪、啪”三声击掌声。掌声清脆,并不算响亮,嘈杂的四围人群,却顿时安静下来。
李天水身形颀长,略一仰头,目光已越过十几个人,看见帐前站着一个头罩面具的胡人,伸出戴着三个戒指的左手,向虚空中一招。
霎那间,巴扎内灯火俱灭!只留下了虎皮帐顶上一盏三层灯轮,火光摇曳。
那胡人正立于火光最亮处,锦袍闪闪发光,双手掌根相抵,掌心向上,缓缓上举,过顶时两手忽地向下极快地一圈,黑袖划过两道圆弧,双掌再合起时,却见掌中多了一个闪着青光的方匣子。
场外人群登时爆出一阵欢呼。
李天水心中亦暗暗称奇。这一手本是寻常,只是这匣子甚大,长宽皆过尺余,且似由青铜打制,样式古朴,想必颇为沉重。这胡人衣袍并不宽大,却不知事先藏于何处?
那胡人端着青铜匣子,缓缓向四围走了一圈,李天水正以为又将演出幻术,那胡人忽然便将青铜匣子打开了。
金光一闪。匣中赫然现出一副黄金面具,乃是一张阔大圆脸,虬须绕颊,双目却发出幽幽的青光,不知是由何种宝石刻琢而成,却似含着一股慑人的力量。整张面具大巧不工,威重古拙,带着股久远的气息。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李天水双眉紧蹙,他仿佛在草原上,听人说起过这样的面具……
那胡人转过一圈后,伸出了一个手指,忽然以怪异的语调,说了一句胡语。李天水却听懂了。
“今日,只一件卖品,伸出三指后,诸位便可出价!”
原来竟是一场竞卖!
草原上极少有竞卖。阿塔的那个朋友曾说过,只在突厥贵人达干的帐中,有宝货竞卖,多是珍奇皮毛与名香异宝。
那胡人又说了一句,亦是极简单,“伸出三指后,竞价开始,价高者得,老规矩!”说罢,伸出了第二根带着黄金戒指的手指。
李天水身侧身后十数人,同时在窃窃私语,嗓音低而杂乱,又是胡语,李天水只听清“黄金”、“草原”、“突厥”等几个被反复吐出的词音。
嘈杂低语中,戴着面具的胡人,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 ※ ※
布幔后,是一条窄小的通道,三四步外的尽处,仍垂着布幔。这隔间般的通道,看似最多不过能容下五六人。
杜巨源随那卖主踏入时,幔后两侧已直挺挺地站了两人。他只对视了一眼,便觉心敌泛上一阵寒意。
那两人以弯刀拄地,辫发披肩,自眼角划下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杜巨源立时想起了李天水。
只是李天水虽常常神魂出窍、心不在焉,眼底却总是深藏着暖意。而这四个执矛卫士的四只眼睛里,只含着一股子空洞的死气,极冷的凶杀之气!
杜巨源知道只有草原上的死士才会有这样的眼睛,他听过这些人的事情。
故而虽然通道极短,虽然那两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灯台,已将这小隔间烛照通明,杜巨源这几步仍走得很慢。
幸而自另一头的布幔后,忽然传来了快活的嗓音,“外头是舶主的朋友么?”汉话说得甚是清晰。
“是的。”杜巨源已定下神。
“穆盘陀,你退回吧!我的朋友,你进来!”
那卖主扶肩退了回去,杜巨源掀起幔子,缓缓走了进去,不由又是一愣。
这牛皮帐子外头看来并不大,未料却是越走越深,第三重帐幕非但比前两重加起来更大更深,且奢华贵气,更是远过于前头。
却见幕布四围铺满麂皮挂毯,流苏垂地,与地上一层厚厚的波斯氍毯相接,毯上绣着两只优美的蓝孔雀。两只孔雀之间,架着一个铜火炉,炉内仍有炭火,炉后檀木长凳上,亦摆了两盏鸟首银灯,故而这重帐幕虽大,却是又亮又暖。长凳上,是两个银镂圆盘,一个空着,另一个堆满了鲜果。长凳后一个胡族少年靠着挂毯盘腿而坐,满是疙瘩的青涩脸上,两个大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杜巨源。
杜巨源亦眯着眼看着那少年。帐幕里似只有一个人,但那快活的嗓音绝非自这少年口里发出。他马上就知道那嗓音的出处了。
“贵客,请坐。”声音竟似从挂毯后传来,“我备了些鲜果子。这里的规矩,帐中不得饮酒,请见谅。”
杜巨源看着那条挂毯,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地下那么多帐篷,是不是可以一直通下去?”
那声音似乎也带了笑意,“贵客见谅。这里卖的确实都是头人的货,但也只是这一顶货帐较为特殊。坦言相告,能进来这重幕里的,只贵客一个汉人。”
“哦?杜某幸甚!”杜巨源笑着,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贵客姓杜?”
“区区杜巨源。”
那挂毯后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久仰!”
杜巨源拈起一片甜瓜,笑道:“我闻胡人不客套,怎也如此虚礼?你何曾听说过我?”
“令祖杜如晦,是辅佐天可汗的名相,立有奇功;令尊杜荷,官至尚乘奉御,与太子亲厚,不幸卷入太子谋反案罹难;令堂乃是天可汗十六女城阳公主,后改嫁。”
杜巨源直勾勾地看着那条挂毯,忽然觉得原本鲜甜的瓜瓤,已变得苦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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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忙于见友,疏于更文,诸君雅量,必能涵容矣 (抱拳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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