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连人间的一缕魂魄,日日游荡于这座荒宫之上,已百年之久。
—引
鬼差问:“为何你迟迟不愿转世,有何心愿未了?”
我淡淡道:“在等一人。”
一个承诺过,要归来之人。
壹
我叫秋瞳,是岱国的公主,性格刚烈,好勇擅斗,从小爹爹就拿我当男儿养。
在列国争霸中,一抹红衣,曾踏破十六国的疆土。是当之不愧的女英豪。
曾想过一生戎马,在乱世中守护家国,最好的归宿就是战死疆场,却不料一朝失于贼手。
那日,我去近郊狩猎,夜幕而归,正欢喜间,陡见皇城内冲天火光跃然而起,照的黑夜如白昼。哀嚎遍地,护城河的血光映出半边天空血亮。
我策马而行,一路血腥扑鼻,只行到后殿,却看见母后和妹妹死在长门宫的门口,母后尚有余温之时,伸出满是鲜血之手抚上我的面颊:“快…走…”
我的妹妹衣衫尽褪,蓬头垢面,死相凄惨,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我忘记了哭,只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合上了她瞠的大大的眼睛,颤抖地脱下自己的外裳裹住她小小的蜷缩成团的身体。
在满是血水的泥污里抓起一柄长剑,那长剑嗜血如命,仿佛只要看它一眼,就想立刻引颈受戮。
“慢!”
身后一个冷傲的声音传来,冰凉的不带一点温度。
我木然地回头却见一人,立于高台之上,戎姿飒爽,目光寂寂,幽暗如夜魅。
“你的父皇已经投降,他已经把你和你的性命全都交给了朕,秋瞳公主。”冷若冰霜的口吻变得柔和了些许。
他就是新晋的乌兰国国君车衍,是个嗜血如命的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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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衍监禁了爹爹,把我带回乌兰国,第一次脱下戎装,竟是在敌国的后宫,换上锦衣华的我,美丽到令人惊叹。
但到底是被人挟裹,活的像具木偶。
车衍于铜镜里凝视我许久,淡淡胁迫:“秋瞳,做朕的女人,朕可以放了你父皇。”
“好!”我试着用天底下最柔美的声音回答,暗里却咬牙打悸。
天下局势待定,他坐拥美人江山,浅斟低吟:
关关雉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
“秋瞳,朕欲赐你关鸠宫,封美人,赠缯锦千段,宫女百人,黄金万两,你意如何?”车衍倚在龙塌上,眼神迷醉,有些慵懒。
夜微凉灯微暗暧昧染尽,月光寒。
“陛下,臣妾自幼习剑,不似那长袖善舞,红袖添香之人,但却舞的一手好剑,陛下可要看?”我回避着他的“好意”。
车衍眼中深色渐浓,却微微颔首。
寝殿内,我散开发髻,乌发如墨,白衣翩然,伴着幽幽琴声,剑拔出鞘,轻旋慢转,那剑渐渐与柔弱的身影相融。
三招之内,我忽转剑锋,那剑似一道闪电,片刻已至他颈下三寸处。
车衍依然镇定自若,浅尝美酒,微笑淡然。
“陛下难道不怕?”我嘴上媚笑,手腕处却又紧了几分,手心不禁出了汗。
下一刻,忽觉腕处有股力道,就在我微诧间,他顺势拉我入怀,俯下身来,阵阵酒香扑鼻。
“爱妃这剑舞的妙极…”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幽深幽深,令人沉沦。
想不到哇,令天下群雄闻风丧胆的魔君,竟是个眉目疏朗斯文俊美的少年郎呢。
叁
“皇上,此女留不得。”皇后谏言。
皇后与他自幼相识,是左丞相之女,当年,车衍只是个小皇子时,无权无势,左相助他杀了太子,逼宫上位,为了回报,便娶了他的女儿做皇后。
某日,皇后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最先迈入关鸠宫。
“来人,赐酒。”
我正慵懒梳妆,眼见那透明的玛瑙杯里殷红的液体微荡, 杯壁上映出的美人丽若春雪,神若秋蕙,美则美亦,只是凛冽了些。
酒杯被弹指掷之于地,泼出的液体在地毯上开出弧形图案。这一切快如雷电,皇后脸上刹那间失了血色,宫人俱是尖叫。
“杀了我,你不怕皇上怪罪吗?”我拂袖而笑。
“大胆,皇后娘娘这是抬举你,给你个体面的死法,你算什么东西?”小宫女壮着胆,面目狰狞。
“一个亡国的公主而已,自然不是什么东西。”我掩了掩嘴角,“皇后娘娘,如果没什么赐教的话,臣妾该去伺候陛下更衣了!”
裙摆荡过她足下那片液迹未干的地方,碰倒了原本立在那里的酒杯。殷红的液体立刻变成了暗墨色!
我的心里竟起一丝邪念。
是夜,我腹痛难忍,吐血三升,皇帝心急如焚,招太医连夜会诊,结果是剧毒!
毒中之霸-鹤顶红。
在我周密的布置下,当然死不了,只是昏睡了六七日。
待我幽幽转醒,却见他倚在床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容颜清癯,沉沉睡去。
“谢天谢地,娘娘终于醒了,陛下一直守着您七个昼夜了。”值夜的小宫女小声说。
我不禁思绪飞扬,心生涟漪。
翻了个身,竟掉下了几滴眼泪。
一块锦帛撰在手中,鸿雁传书,爹爹的字清隽有力道。
“宫中一切如初,为父康健,吾儿勿念…”
朝堂之下,我冷眼旁观这个尊贵的皇后落魄的样子。
我还记得那天她盛气凌人的眼神和气场。她目空一切地赐给我一杯毒酒。
“陛下,妖妃不可留,贱人,你明明没有喝那杯酒……”
真是……不打自招呢。
我看见我尊贵的皇帝陛下眉头深锁,目光深邃,不发一言。
其实,她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皇后,正直、端庄、也还算漂亮。
可是…
没长脑子…
“贱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忽然,她拔出藏匿于衣袖里的匕首,直直地向我刺来。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我来不及反应。但是下一刻,却见她腹部鲜血淋漓,车衍早她一步拔剑,却在慌乱中失手,一剑刺中要害…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那个男人,眼神中是不可置信与哀莫大于心死。
“对不起,朕不是有意的……”他拔出宝剑,目光空洞,神情哀绝。
血溅宫廷,谁都没有预料,包括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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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皇后为何恨我至此,也许是自我入宫以来,车衍日日笙箫不断,再不理朝纲。也许…
也许只是因为妒忌而已……
但不管如何,皇后惨死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左相结集笼络朝中重臣日日给他施压。
很长时间,他再不来关鸠宫,而是夜夜买醉,喝昏在大殿上。
“请皇上杀了臣妾,为先皇后报仇。”我捧着长剑,陪着他,长久的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而他,似乎再不理会我,醉的不省人事。
夜凉如水,深宫空寂的像洞穴,无底的萧条。
窗外帘动影斜,有一个人影孑立在关鸠宫的枯井旁,黑色的氅衣随风凌动。
幽幽的眼睛里流泻着忧伤,黑发如织。
我知道他是车衍。最近常在这样的深夜,他喝醉了,偶尔会来这里,踱步在风中,一遍一遍地徘徊,却不再垮入宫门半步。
我让伺侯夜寝的小丫头送去一件披风。
夜凉了。
远远地。
我看见他转过身来,悠久的凝视着我,黑暗中我们像两只桀骜的野兽沉默的相互抵抗又忍不住靠近。
终于他走近我,把我抱进怀里。我感觉到沉重的呼吸在头顶像敦厚的叹息,心竟然悄悄的漏跳了一个节拍。
“秋瞳,朕很喜欢你,可是朕该怎么办,她毕竟是朕的发妻,朝野的怨声朕已经快抵不住了。”
我无力辩解,只能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抓住那只冰凉的透着温暖地厚重的手掌,这个孤独的男人!
可是,我不该同情他啊…
伍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我以皇妃的身份稳坐后宫主位之时,朝野上下骂声连连,文武百官尽皆啼哭。
一个害死国母的奸妃,非但没有获罪,却步步为营,一步登天做了皇妃?天理何容?
又一个揭竿而起的人,他就是老宰相车攸。
他是先皇一直器重之人,从开国就辅政,一代代的帝王都尊他为师。他的白胡须一直拖到地板上,脸上皱纹沟壑般的纵横交错两道眉毛跟他的头发一样洁白。
我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让我惊奇的是为什么他这么老了还能说得动话,而且很是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深入肺腑。
“您不杀奸妃,老夫便自刎大殿,像先皇请罪,先帝啊…老臣辜负您所托,让这妖孽祸国…”说着便拔出利剑意欲割喉而亡。
我雍容华贵地走到大殿中,看见那些臣僚们的脸色像是掺和了水的面粉一样刷白失色。
“你们......想要本宫的命呀?......简单啊......”
我飘身隐到宰相的身边,嚯然拔出了他手中利刃。
“秋瞳......”
我最先看到的是车衍那张黯然无色的脸。他从龙座上跌跌撞撞的下来伸手要去抢我的剑。
“陛下,永别了。臣妾要去给皇后一个交代......跟她说声对不起。”这句亦是真话。
眼一闭,反手就朝脖颈刎去。忽感手腕震痛,已经被一个人牢牢抱住,目光所及是一双惊甫未定的眸子,深不见底的慌张。
老宰相羞愤难当,当即触柱而亡。鲜血,染红了那晚的夕阳…
陆
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很明显,我是后者。
三年来,我祸乱社稷,引得朝堂怨声载道,民间哀鸿遍野,内乱不断。
给了别国重整旗鼓的机会…
而我们伟大的乌兰国君依然春宵苦短,夜夜笙歌。
为了活着的百姓只好个个揭竿而起,各地君主乘机崛起,豺狼般纷至沓来。
窗外,喊声震天,火光在萧杀里直冲云霄。亦如那夜,我狩猎归来…
万劫不复的景象,让我这个久经沙场在死人堆里爬过之人亦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真正的残酷,我甚至忘记了哭…
战死的尸体不断的被烧焦,不断的有带着半截残肢的士兵冲上来向我求援,他们的眼睛里是绝望的,随死亡一起消散的绝望。
我仿若听见了一种呜咽,一种好像发自地府般的呜咽,有谁在夜风里吹奏的一曲《梅花三弄》。
竹马吹箫来,踏雪寻春梅。
慢慢的,我抬起头来凝听,悠久。
关鸠宫,枯井旁。那个身影依然孑立,孤独如斯。
“陛下,也会吹箫?”
他停下,缓缓地,放下长笛,哀叹一声:“秋瞳,你走吧。”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车衍啊车衍,你并不知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陛下,把臣妾送出去吧,也许…也许…可以保全陛下性命!”
三年隐忍,仇已报,国已复,爹爹的细作,百无疏漏。
我们终于,扯平了…
“群雄之首,是我的父亲,如果拿臣妾当人质,可能…他们会有所顾忌…”
“秋瞳?“他转过身怔怔的看着我,眼神幽深…
“陛下难道从未怀疑过臣妾?”
我摸了摸腰身的利刃,忘不了最后一封家书的暗阁里,藏着一封密函。
“破城之日,汝可杀之,事成之后,尔可做这乌兰国女君。”
他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隐隐的笑意,渐渐变作大笑,急如飞沙走石,歇斯底里。
“生又何哀,死又何苦。身为一国之君,却让一个女人来寻求庇佑,那朕也太窝囊了!”
他扔掉玉笛,缓慢走来,抱住我:“秋瞳,你…可曾喜欢过朕?”
我缓缓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天大地大,没有家国,没有敌我,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
“皇上…臣妾心里…早就没有爱了…从你踏破岱国城门那天起…”
“但是,此刻…我爱你…只要你能平安归来…”
“真的?”他抬起头,眸色迷离,嘴角勾起笑意,这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看他,笑的那么童真,像个孩子!
我记得他持剑弯弓,披上铠甲战袍。我记得他当时的每个表情,清晰的像镌刻的丰碑。
“秋瞳,待在原地,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从此,他就再也没能回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爹爹终是攻破了城池,封我做了这乌兰君主,天下一统后,我替你守下了这片疆土。
却没能守到你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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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一眼万年?
他一路披荆斩棘,杀伐决断的冲入内殿,目及处却是一名戎装的女子,乌发黑眸,满手鲜血,可是脸上却不带一丝的悲伤。
哪怕母妹皆双双惨死于她的身旁,亦只是轻轻的为妹妹裹上自己的风氅,从容的拾起地上的剑,一个乱世的女子,冷静乖觉的让人…心疼…
“慢”
他震惊于自己的无心之语,一向以战神著称、令六十一国闻风丧胆的乌兰国国君,却在攻陷最后一座城池面前,马失前蹄…
她是他征战四方八十城,六十一国里,唯一的意外…
在那晚的血色光线里,他见她缓缓回头,清澈的眼睛里一望无尘,如一朵血色的蔷薇,却美的倾国倾城…
那一刻。他忽然想放弃所有,皈依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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