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每天都看看你!”
站在我面前的廖宇凡强压着发自喉咙的声音,但我依然听出了强烈压抑背后的声嘶力竭。
“再见吧……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个冷若冰霜的初夏凉夜,我被一个男人告白了,而我,是带把的……
1
“哎哎哎!所有人静一静,静一静,都听我说!大学四年,这一次真的吃完就要拍屁股走人了。一起上课睡觉,一起下课尿尿,一起考试作弊,一起拉屎放屁的日子就要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喝的已经半醉不醒的胡大鸟,拖拉着满嘴的哈喇子,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板凳上,扯着嗓子呼和,“我知道咱们班有几个男生,没种!暗恋人家都三四年了,一直不敢说!这是我这个做班长的耻辱。”
“噫~~~”包厢里顿时响起嘲弄似的鄙夷。不过胡大鸟说的没错,尽管他如此不修边幅,但他确实我们班如假包换的班长。
“所以说!今天!是最后的机会!那几个人啊!我可都知道,是不是男人,就看今晚了!其他人,赶紧的,搞起来!”
胡大鸟话没说完,两只胳膊已经呼噜噜地在半空甩了起来,一米九的大个儿,两手甩起来就像是张大网,手中酒杯里的酒随着他胳膊的定点画圆动作,纷纷洒向了四面八方。
“胡大鸟!傻逼!”
“胡坤,你酒都撒到我身上了!”
“卧槽,大鸟要飞仙了!”
……
底下坐着一圈同学已经炸开了锅,筷子、酒杯、沾着唾沫的鸡骨头、裹着纸巾的鱼头……几乎所有趁手之物都被人手一只地向站在包厢中央的胡大鸟砸来。大鸟一个踉跄,抱着头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吸溜着嘴角的口水,一溜烟跑出了包间。
那天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聚会,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地灌酒,给自己,也给身边的哥们,嬉笑怒骂,打砸抢闹,一切鲜活的背后却是掩不住的落寞。
“宇凡,胡大鸟虽然是个傻逼,但是说的没错。你都暗恋赵倩三年了,再不说可就真没机会了。”满身酒气的大钊举着半瓶啤酒,一把搂住廖宇凡的肩膀,吐着满嘴的唾沫星子。
“就是,男人点儿!宇凡。”一旁的吴卓森也凑了过来。
这下,围坐在廖宇凡身边的所有男生几乎都闻风出动了。转眼间,廖宇凡周围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群带着满嘴酒气的老少爷们开始给廖宇凡谋划着各种烂招。
廖宇凡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运动装,白净的瓜子脸上因为喝了一轮啤酒而带着一片红晕。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将他修饰的更像一个奶油小生。不过面对一帮损友的群番轰炸,廖宇凡依然努力维持着镇定。
“你们别闹,没有的事儿……”
“宇凡,你是不是男人?”
“别怂啊!就是刚!就是上!”
“就是,我们都在呢!怕什么。”
……
廖宇凡还来不及继续争辩,身边的口水就淹没了他的声音。
“别吵了,都这个时候了。咱们直接把赵倩拉过来吧!”
不知道最后人群里谁提的建议。所有人立刻群起呼应,不一会儿,一个和廖宇凡一样长相白净,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被推到了人群中间。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赵倩的脸上一片绯红,倒是和宇凡的脸合得来。大钊识趣地起身让开,把赵倩按在了廖宇凡身边。
“你们这些男生真的很烦诶!”
被强行拉过来的赵倩面对一帮早已被酒精和肥肉灌的飘飘然的男生,自知挣脱无望,反倒渐渐淡定下来。不再说话,只不时地举起手中倒满了果汁的酒杯,一口接一口地泯着。
“宇凡,说话啊!”
廖宇凡无奈而又略显不安的目光扫过眼前的这帮同窗,最终停留在了赵倩身上。
“先等一下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大鸟钻进了人群,“我首先申明一下,今天不管发生什么,大家看在四年同学份上,都别生气,过了今天,该吃饭吃饭,该拉屎拉屎!”
“你闭嘴,胡大鸟!”
“你瞎操什么蛋!”
“滚!”
紧接着,又是一场剩菜剩饭的狂欢,胡大鸟再次被众人砸出了包厢。
赵倩放下酒杯,低着头,茫然无措地交错地捏着自己的十根手指。映着包间昏黄的灯光,烟气笼罩下的赵倩,脸上的红晕愈发惹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廖宇凡身上,等待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那句话。
廖宇凡从酒桌上胡乱端过一杯啤酒,也不问,仰头就灌进了喉咙。随着喉头的窜动,酒精顺着食道直抵脾胃。放下酒杯,廖宇凡略带迷离的目光再次将眼前的这波人逡巡了一番。
大钊、卓森……一群人屏息着,凝视着,时光仿佛在这瞬间冻结,只剩下无数的喉结在皮肤下滑动而发出的低沉粗糙的混响。
“赵倩……”廖宇凡终于张开了嘴,“赵倩,对不起,这都是他们瞎搞……”
时空再次凝结。
“卧槽!宇凡,你说什么呢?”
“廖宇凡,你丫真不是男人!”
“宇凡,老子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廖宇凡,你能不能认真点?别怂啊!”
……
从无声到爆炸,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
赵倩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面容,静静地起身,推开挡在身前的大钊和围观群众,回到了自己那桌坐下,从容地仿佛一切都像是酒足饭饱后的嗝,喷了,爽了,忘了。
众人看着赵倩离开的背影,再看看依然兀自喝着啤酒的廖宇凡。一场毫无恶意的谩骂、鄙视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人群中持续爆破。而廖宇凡却仿佛卸下了肩头如泰山一般的包袱,轻松地瘫坐在座椅上,一口,一口,品咂着绵柔而辛辣的酒。
人群在一通狗血喷头的发泄之后,呼啦啦散了开去。刚才一切都仿佛未曾发生一般。渐渐的,邻桌另一场同样曲目再次上演。
“孙胖子,你是不是男人?”
“都快毕业了,怕什么?上!”
……
面对空荡荡的酒桌,廖宇凡放下了酒杯,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一个人的身影……
2
“高队,实验用的型材和常规耗材都快要没了。”
张颖翻着实验室的角角落落,统计着目前实验室的材料库存数量。
“我下午去买吧。”
其实这种活儿,我完全可以甩手给那帮大一新兵蛋子,他们肯定会屁颠屁颠地像捧了道圣旨一般想方设法去完成,就像三年前的我一样。不过,已经窝在学校一个多月没出门的我决定趁机出去放放风。
“我跟你去吧。”
从我开门就来了实验室,一直坐在角落整理数据的廖宇凡抬头看了眼我和张颖,“我跟你去,反正你一个人也拿不了这么多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
“对了,宇凡,上次咱们俩一起去的那家器材店,当时还欠我们一张发票,你下午正好去给带回来吧。”
“好。我去拿。”
我不再说话。
六月的南方,已经开始变得湿热难耐。再过一个月,恐怕再没有什么比一间空调房对我更有吸引力。
“你最近看起来很累。”
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我靠窗坐着。车内的空调简直就是上个世纪的残次品,没有丝毫的作用,满车厢汗臭发酵而成的气味分分钟都能将我呛到窒息。我打开半扇窗户,奋力呼吸窗外湿热的空气。廖宇凡就坐在我身边,他似乎对车内的气味毫无察觉。
“有吗?”
“你看你的黑眼圈。”说着,廖宇凡的手已经向我的眼袋伸了过来,我自然地一个扭头,避开了他的手指。
“你请假回去休息几天吧,反正最近队里也没什么事儿。”
“不用。”
廖宇凡刚才的举动让我感到一丝别扭。在此之前,我并没发现他有对他人动手动脚的坏习惯,即便是对女生。
“你别不听人话。休息几天,蔡哲、袁明他们能搞定队里的事儿。”
蔡哲和袁明是副队,我当然相信即便我不在他们也能正常推进项目的工作。但是我当真没有觉得我已经累到了需要休息的地步。不过是因为整理几个紧要的材料而熬了几天夜罢了。不知道廖宇凡为什么非要认定我必须得休息几天。
“我说了没事。下个月就要开始新一轮测试了,最近我还是待在队里好。”
“休息几天又不耽误!对了,听说队里经费紧张?”
“没有,够用。”
“你别骗人。我听说你从家里拿了八千多块投了进去。”
“只是救个急,后面又不是不报回来。”
“你能不能别什么事儿都自己扛,这个项目是大家的。”
“哎,没事。你就把你那块的分析搞好就行了。”
我一直没有正眼回应过他的问话,但即便窗外的风飞速地掠过我的脸颊,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的后背。
我听到廖宇凡开始在身上摸索着,背包上褡裢打开又合上的清脆声响在我背后响起。
“这张卡里有点钱,你先拿去用。不着急还。”
不必低头,我便看到廖宇凡把一张银行卡递到了我的眼前。这不是学校统一下发的那张建行卡,而是一张印着中国农业银行的储蓄卡。
“你这干嘛?我说了够用,你收起来!”
“你怎么这么倔?”
“够用。”
“这是我自己的钱,不是我爸妈的。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些。”
我几乎是在廖宇凡话音落下的瞬间怔住了。倘若在今天之前,我听到这番话,我会视为这是作为朋友或队友之间的肺腑之言,但是不知为何,我在这句平淡的话语背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廖宇凡。
就在我依然愣怔揣摩廖宇凡刚才的那句话时,廖宇凡挪动着整个身体,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头。
第一次,在六月的酷暑里,我感受到了远胜凛冬的寒意。内心惊愕、错乱、迷离、茫然,交错着,扭曲着,翻腾着涌上心头。我一时间无法组织起任何的语言对抗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我扭动起肩膀,挺起腰板,极度刻意地甩开了他的头。
可是当我重新陷落进硬邦邦的座椅,他再次将额头靠向了我的肩膀。我只能奋力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再一次将他甩开。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有吗?”
相信我,如果你看到了我当时因慌乱而极不自然的脸部肌肉,就能感受到我的这句反问是多么的无力苍白。
“我只是靠一下你的肩膀而已,你躲什么?”
“只是”、“而已”,我内心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竭力搜索着这二十年来学过的所有名言警句,试图找出应对之策。却发现那些所谓的名言名句,在此时通通狗屁不如。
“我太热了。”
愚蠢到我都为我此刻的智商感到无地自容。
“高鹏,我只是想多陪陪你。”
这一次,我被彻头彻尾地击中了。一颗不知来自何处的核弹在我的胸腔里轰然炸开,一朵蘑菇云模糊了我的视线。刚才还残存的犹疑、慌乱、迷离通通被扎的粉碎,只剩下一股来自地壳深处的恶心在我的喉头徘徊。既不能下咽,又无法呕出,时时刻刻地在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
那天,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在一场寒冬中完成了采购。但是从那一天起,廖宇凡这个人,再也没有机会单独出现在我周围三米见方的防御网内。
3
“高鹏。”
正躲在酒店外巷口抽烟的我被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招呼吓得险些扔掉了手中的烟头。
“恩,你啊。”
“你要去柳城了?”
“嗯。”
我丢掉已经燃烧的只剩滤嘴的烟卷,重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新烟。
“以后班里聚会你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回家了。”
“嗯。”
“你……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你想听什么。”
我奋力嘬着嘴中的烟卷,烟头的火光在黑夜中明灭交替地闪烁着。
“秦凯也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一定要继续装傻吗?秦凯知道后,不仅没有躲着我,反而给我开导,听我说话,可是你呢?只会逃避吗?”
“……他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如果换做是我,我也可以做到。”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因为我是当事人啊!他,一个旁观者,他当然可以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懂吗?”
“我不懂,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你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一定要把我拒绝在千里之外吗?”
终于,在前序的沉默、平静中,我们彼此都开始爆发。站在我面前的廖宇凡因为激动,脸部的肌肉开始不规律地抽搐。我手中的烟头也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自从公交车上的那一幕发生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的面对彼此。而一周之后,我们就将各奔东西,此生都不会再见。
“我做不到。”
“可是你也一直单着啊,我以为你是!”
“不要自以为是了好吗?那又能说明什么?”
“那……”
“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这句“对不起”,只是就连我自己也明白,这件事自始至终,廖宇凡没有做错任何事儿,我明白,一切的罪责都该由我一力承担。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难道就没有过片刻怀疑吗?”
“没有。”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爸妈已经知道了。是我妈,她哭着求我回去,要带我去看医生。高鹏,我真的有病吗?”
廖宇凡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哽咽。
“我不知道……不,没有。”
“那你能帮帮我吗?我快要被逼疯了,没有人懂我,我每天都要假装另外一个自己,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用脚尖狠狠碾碎了残存的星火。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残缺的壁垒正在被我一点一点地碾碎,一点一点推倒……
“高鹏,我只想每天都看到你。”
廖宇凡近乎歇斯底里的开始祈求,整个身体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
“再见吧……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吐出鼻腔中最后一缕烟圈,轻而易举地将廖宇凡身上的最后一块壁垒击的粉碎。
数秒的沉默之后,廖宇凡放弃了,一步一步地走向窄巷更深更暗处,仿佛过了整个世纪,一阵痛彻心扉的嘶吼、哭泣穿破黑夜,堕入暗无边际的深渊,远去、消失……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间充斥着烟雾、酒精、荷尔蒙、昏乱、迷离、错愕的包厢里再一次躁动起来。
“宇凡回来了啊!呦,这是哭了吗?看来还是不甘心啊!大钊,卓森,再来一波……”
胡大鸟的声音渐渐被淹没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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