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界

色界

       这个初秋，天气变得忽冷忽热。空气里充满了不安定的因子，搞得市民们的情绪非常烦躁。

　　好在大街上晃动的那些美女，个个衣着稀薄、曲线媚人。起码在视觉上给都市增添了几分鲜亮的色彩，却让都市人感觉更加亢奋和闷热。

　　尤其到了夜，许多男人，女人都克制不住骨子里原始蠕动的元素，喜欢在酒池里配合着酒精烟草尽情地尖叫呐喊、尽情地摇摆释放。

　　韩露就越来越喜欢这样。

　　韩露常常穿一件银白色的低胸紧身连衣裙去迪厅蹦迪。其实韩露并不适合银白色，她也不适合穿得太紧身。韩露已经是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她的身材有些发福。尤其是这件把她箍得连皮带肉的银白色裙子，使得她的胸、腰、腹都圆圆滚滚的分节堆着。令人一眼望去，都替她难受。

　　韩露自己没察觉。她即使察觉也仍然会这样。

　　韩露衣柜里的衣服都是银白色的。她是个色盲。她的世界里只有黑与白。黑色已经固定成她生命里的背景色。她唯一能够接受的只有银白色。

　　这个秘密除了韩露知道，还有她的儿子韩童知道。韩童也是色盲。韩童也除了黑白看不到其他的颜色。这个缺陷令韩童从小到大都爱留略长的碎发，并爱在人多的场合微微低下头，好让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韩童是习惯沉溺在黑色世界里的。他坚持着只穿灰色或黑色的衣服。除了他脖子上挂的那个银质的十字架护身符，还有他的肤色，你不会在这个瘦小男孩身上找到别的颜色。

　　有人说，颜色对一个人的心理和生理起着很大的影响作用。经常穿灰黑色衣服的韩童沉默内向、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固执地独来独往。韩露心生悲戚。然而无能为力。韩童活脱就是她当年的影子。唯一区别的就是她选择了银白色，韩童选择了灰黑色。

　　据说，喜欢白色的人简单孤僻。也就是说，母子二人比起来，虽然相差了二十三岁，但韩童要比她内心复杂。加上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一个苔鲜般潮湿幽凉的阴暗面。十五岁韩童的复杂阴暗令韩露无数次在子夜时分一身冷汗的惊醒。她总是做这样一个梦：韩童拿把刀，背在身后爬上她的床。她醒来，要韩童回他自己房间里去睡。但是韩童不肯，韩童问她要钱。她给了韩童两张十块的。韩童还是要。韩露就生气地问他一个小孩子要买什么东西得花这么多的钱。韩童瞪着她。瞪着她手里的钱包。然后就开始了抢。韩露自然回予夺。争执中韩童的刀就挥出来了。那是一把散发出炽热光芒的瑞士小军刀，戳进她胸口时让韩露感觉没有痛意，只有寒意。

　　随后韩露就看到了此生见到的第三种颜色，从自己身体里淌出的血的颜色，染了一床单。然后她就拼命坐了起来。

　　一切安然。阳光明媚而刺眼。天亮了

。

　　韩露呼喊儿子该起床去上学了。隔壁没动静。韩露翻开被子下床去开隔壁的门。

　　韩童不在，书包也不在。房间墙上的钟表指针已经指向了“8”。韩童早上学去了。韩露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移向书桌上的书本纸笔、床上的被褥枕头，都陈置得整洁齐正。可是这间房间总是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韩露曾要在这间房间里摆点装饰品和花草盆栽，韩童吭都不吭就统统扔了出去。叶如笑称这孩子有洁癖。叶如是韩露单位里的同事。她再一次提醒韩露需要给自己再找一个丈夫，也给韩童再找一个父亲了。

　　韩露听了，定定地望向窗外。窗外的云灰暗厚重，好象要下雨。高楼下灰色的街道上却依旧是有条不紊地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对了，天气预报提过今天不下雨。韩露差点忘记了自己是个色盲。

　　韩露的前夫，就是以嫌弃她是色盲为由，逼着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韩露的前夫老皮，是个出租车司机。暴躁，粗壮，血旺。韩露，沉静，文弱，内向。他二人的婚姻原本基础就不牢。当时老皮需要一个女人，韩露需要一个家。俩人就相了一次亲看了两场电影转了三次公园逛了四回街吃了五次饭就凑凑和和领了证、结了婚。

　　老皮不是韩露心里的那个人。老皮也没觉得韩露值得他捧在手心当宝一样爱。韩露既不是美女，也不是才女；既不懂打扮，也不懂风情。

　　老皮以为韩露在床上摆僵尸一次半次就足够。没想到数月如一日，老皮就开了骂，说自己每天晚上纯粹是跟个充气娃娃在同床。骂着骂着就开打。直到韩露发现自己怀了孕。为了孩子她终于“英勇”了一回，在老皮又对她动粗时，她跑到厨房抓起菜刀转过身。这反常的举动把老皮吓得脚一趔趄，谁知韩露把刀横在了自己脖子上嚷了一句你再打我就死给你看！老皮放下了拳头，韩露虽然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也好歹是个大活人。真闹出人命来，不是好玩的。

　　老皮再也不打她了，他肆无忌惮地在外边找起女人来。后来他的姘头捏住了他的软肋，老皮就乱找韩露的借口最后以她是“色盲”的借口和她分了手。

　　当时韩露正在坐月子，她办理了离婚手续后顺便也把孩子的姓换成了自己的。韩露本是不打算再婚了。但是单身女人——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过日子确实要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就算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也必须再找一个男人。虽然不是自己爱的男人。

　　韩露这生只爱过一个男人。他叫林劲雨。

　　林劲雨喜欢穿银白色的衬衣，亮黑色的紧身裤。面目英俊，体格健美，举止斯文。他令韩露做了生命里最美好的梦，也令韩露尝了生命里最酸楚的痛。

　　林劲雨是韩露的同学，也是韩露关系最好的同学尤尤的男友。

　　在韩露整个少女时代，只有林劲雨的微笑才能让她眼前幻化出七色的彩虹。

　　韩露永远记得，记得毕业前林劲雨和尤尤相拥相偎着站在她面前，眉眼里写尽恩爱、笑容里溢满甜蜜。韩露呆呆地傻看，直到尤尤提醒，才急忙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

　　“韩露，无论我们将来身在何处，你永远是尤尤最亲爱的姐妹，永远是我最可爱的妹妹。”林劲雨一手搂着尤尤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肩。在闪光灯落下的前一刻，他说的这句话令韩露焕发了一个凄美绝伦的笑容。

　　泪盈盈落，滴在手中的相片上，那场白衣飘飘的幻觉才在韩露眼前消散殆尽。

　　“妈——”儿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韩露急忙合上影集，转过头来。

　　韩童递来英语作业本，要她在上面签字。这是中学老师布置的任务，学生家庭作业写完后要先由家长检查，确定无错再交上批改。

　　韩露的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了。她看了两眼就头晕，拿起笔在上边签了字。同时她又惦记起韩童最近的学习成绩，结果一翻前边作业，老师的叉叉批得天花乱坠、触目惊心。

　　韩露气郁，刚出口批评韩童两句。韩童竟眼射凶光，让韩露呼吸窒了一下。

　　“我要五十块钱。”寒露边接作业本边说这句话。

　　“你要钱做什么？”

　　“有用。”

　　“有什么用？”

　　“……”

　　“说啊，有什么用？”

　　“你给不给？”

　　“你说不出用途我就不给！”

　　“不给算了。”韩童干脆利落地扔下这四个字，利落干脆地出了她的卧室门。

　　韩露气得哆嗦。

　　林劲雨和尤尤去外国公费留学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他们和韩露的联系也越来越少。韩露只在尤尤断断续续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中得知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聪明活泼。韩露问尤尤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尤尤居然说就是陪他们玩。韩露默默放下话筒，她没有心情去思量中西文化的差异性，只能意识到组建一个新的家庭的重要性和急迫性。

　　韩露去求助单位里的大众情人叶如，叶如给她上了一堂课后，韩露才发现自己不但是个色盲，情商也盲。

　　当初因为一场自己导演的独角戏，她草草率率就结了婚。基本上是抱着殉情的心态熬日子。所以对于自己和老皮婚姻的破裂，韩露不怎么往心里去。

　　如今她才开了窍，原来这世上的女人不只她一个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奔着“经济名利”，百分之三十是奔着“世俗压力”，百分之四十是奔着“生活程序”，只有百分之十才能实现为“爱”而婚。

　　韩露哀哀地叹了口气。叶如又提醒她这个离婚女人想再婚首先不能再让脸蛋看上去像防冻涂了满脸蜡。其次离婚未必要离床。如今时代不同了，韩露得学会吸引男人。只有吸引起男人注意的女人才有资格重新争取爱情。关于爱情，按叶如的解释就是激情。男人女人有了激情才能产生爱情。就好比两块磁铁，一个正极，一个负极，只要身在磁场，就有机会合到一起。叶如还伸出左右巴掌“啪——”地一击，韩露就跳了起来。她镇定后方明白叶如的实质意思是要她扩大交际圈子。泡吧就属于交际之一。

　　韩露就这样迈入了酒吧，并认识了一个男孩，他牵引着韩露将身体主动拱成了一朵迟开的荼靡，并沉迷在迟来的肉欲狂欢里。

　　韩露逐渐又变了。她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她只承认“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激情麻醉了她的肉体，欲望主宰了她的灵魂。她只要有三天不去迪厅，就坐卧不宁，昼夜难眠。她与韩童的关系更加淡漠了。

　　有一夜，韩露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有人在翻箱倒柜。她神经就绷了起来，悄悄摸出枕头下那把白天花六百块钱买来的准备送给迪厅小情人当生日礼物的瑞士小军刀，背在身后蹑手蹑脚挪下床。摸到灯纽处猛然一按，一股凉气串过她的背脊。在强烈的灯光下，只见韩童蹲在地上拿根铁丝撬她日常放钱的写字台抽屉。怪不得韩露最近总觉得抽屉里的钱在莫名其妙地减少。她冲过去，用左手上去抓住韩童的一只胳膊，大声责问韩童为什么要这样做。韩童用力往回抽自己的胳膊，两人反作用力的结果是韩童的一只袖子就被韩露扯掉了，韩露目瞪口呆自己儿子雪白皮肤上一个又一个的乌黑针孔。

　　“你，你竟然……”韩露结巴着，她说不出那句话。

　　韩童的眼里犹如燃着两点鳞火，他冷冷地笑：“我早就染上了。不止这个，摇头丸我也吃过、麻古我都试过。你不是不管我嘛？你找你的野男人，我注我的海洛因。不贵，才一百多块一次！”

　　他狠狠抽出胳膊，韩露体内的愤怒一下子烧遍全身。她想都不想就对韩童挥手一巴掌，但忘记了是用自己拿着小刀的右手挥的……那是多么细嫩多么白净的脖颈啊……韩童的嘴巴还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又把染了满掌血的手颤抖着抬到眼前……

　　“妈——”韩童呼出这个字眼，就歪歪倒在了地板上。

　　“咣当——”，瑞士小军刀从韩露手里跌落。崩溃前的韩露望着儿子脸脖上喷涌而出的血液，脑子里最先闪过的，竟是血红色的准确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