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流血的可乐

七窍流血的可乐

今天大雪。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估计这雪要下一整夜。老林如期而至，抖落衣帽上的雪花，坐在壁炉前，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些长满故事的皱纹，仿佛得了某种力量，泛着浮动的微光。

我赶紧给他递过去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

这通常是我们的开场白。我用咖啡和炉火，换他的故事。

而他，用故事换咖啡、暖，还有一个无比忠诚的听众。

兴许是天气过于寒冷，也兴许是老林在雪地里呆时间长了，手脚僵硬，也或许是他年纪大了反应迟钝？总之，老林起身接咖啡的时候，碰翻了小木桌上的可乐罐——那是我那调皮的小孙子的最爱。

“嘭～～！！！”可乐罐掉地上，遭受猛烈撞击的易拉罐凹下去一块，罐头变形了。

老林费力而缓慢地捡起可乐罐，抿了口咖啡，右手大拇指摩挲凹进去的地方，眼睛望向窗外，仿佛要洞穿时光……

我知道故事要开始了。

2002年那会，私家车尚未兴起，高铁也未开通。春运期间，汽车票是一票难求，况且昂贵的车票由平时一百元剧涨到三百四百元不止，让低收入人群望而止步。摩托车是农民工人和务工人员手里现成的、最普遍的交通工具。于是，结伴驾驶摩托车回乡，悄然成了那几年春节的潮流。甚至在电视新闻里会不时看到，交警为回乡的摩托车大军开路护航的新闻。

腊月二十六那天一早，林金鹰和哥哥林俊峰把行李邦在摩托车后座，哥哥带着金鹰往家的方向出发。他们的起始点是番禺，目的地是肇庆。到了这一天，根本不用邀约，只要一上路，走着走着，总能遇上认识的老乡，甚或亲朋好友同学。

油呢，是前一天就加足了的。车后座带着足足的好吃而新奇的糖果之类的年货，够乡里邻居们羡慕热闹一阵子的。金鹰随身的背包里也备了一些零食，还有几罐可乐，路上哥哥要是开车累了渴了，她可以随时把吃的喝的给哥哥递到嘴里。

出发前，兄妹俩都特地打扮了一番。辛苦了一年，各种收获，生活的、感情的、金钱的，都要带回家去。去跟父母汇报，跟同学好友诉说。太多的喜悦，让回家的心儿切切。

俩人意气风发的赶路，一边交谈说笑，金鹰一边不时往哥哥嘴里塞点好吃的，递点可乐。

九点半的样子，路上摩托车逐渐汇集在一条同方向的路线，摩托车越聚越多，看到牌照相同的车子，相互之间还会鸣笛打招呼，帅哥们对着靓妹打响哨，有人开始大声唱起流行歌曲。

气氛越来越热烈！

欢呼声，尖叫声，歌声，此起彼伏。

年轻人慢慢汇集在车队最前端。你追我赶，相互打趣，寻乐子！

金鹰和俊峰也紧紧跟随着年轻人那一波摩托车，只觉得无比快活！耳边充斥着嗡嗡的发动机鸣声，和亲切的家乡话。

太阳当空照，碧空如洗。

天气很好，没有寒流，气温有十几度。

年轻，真好啊！

刚过了广州大概半小时，金鹰眼尖，发现前面队伍里有自己的同村同学，于是大声对哥哥说，让哥哥绕过眼前几辆摩托，追赶上去。

俊峰喝光金鹰从身后递过来的最后一口可乐，右手猛一使劲。

呜～～！！！

身下的摩托车走一个漂亮的S字型，从左侧包抄绕过前面的几辆摩托车，向同学的方向靠拢。

嘭～～！！！俊峰没料到后面来的一辆大货车也正在加速，他突然从路旁蹿出来，货车躲闪不及，把俊峰和金鹰两个加摩托车一块儿带倒在地。

奇怪的是，加速行驶的货车竟然突然停了下来，否则金鹰和俊峰绝无生还的可能！

金鹰怀里的背包跌落在地上，零食和可乐撒了一地……

嘭～～！！！这时传来刺耳且尖细声响，金鹰还在躺地上，正懵着，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寻声望去，离她有两米远的地方，一罐可乐正“”呲呲～～”地，一边打着转一边往外喷射着黑棕色液体和白色泡沫。

最后转到金鹰手边，可乐罐停止了转动！残留的液体，无声地沿着罐子上几个炸开的洞口缓缓流出，漫延到路面上……

金鹰躺着一动不动，她看到罐头上流淌的可乐，好像一对流着血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捡起可乐罐，在众人的帮助下，从货车底下爬了出来，全身上下安然无恙。

俊峰也只是右手擦伤。

当晚到家后，金鹰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老林这时候停住了，手指里夹着的香烟已经快燃到了烟屁股，他狠狠地吸最后一口，对准壁炉，食指轻轻一弹，红色的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最后落入壁炉火堂里。

我着急地追问:“快说快说，金鹰怎样了？你就是那个俊峰吧？”

老林又点着一根烟，说道:“我现在还能好好地在这给你讲故事，真多亏了那罐可乐。”

当天晚上，奶奶找了村里会巫术的三婆来看金鹰。三婆说，金鹰和俊峰出事的地方，前面不远处有个路口，几天前发生过车祸，受害人是金鹰村里的一个年轻人，当场死亡。灵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故，却找不着回家的路。在路口苦苦守候，那天正好看到本村人路过，本想跟着搭乘俊峰的摩托车一块儿回乡。

谁想，做了鬼，仍逃不脱遭遇车祸的命运呢？就在俊峰的摩托车被货车刮倒的瞬间，这苦命人本能地用自己一切力量挡住了前行的货车，致使自己魂飞魄散。

“从那以后，我再没碰过可乐。”老林说完后，端起咖啡向空气敬了一敬，接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老林这一敬，可谓敬亡魂，也可谓敬往事。

我想我这辈子也跟老林一样，再也不会碰可乐，只要看见可乐棕红色的液体，仿佛看见对无辜的眼正在留着血泪……

七窍流血的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