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玉兰怎样忍着疾病不去医院，不管文仁洋夫妻如何拼了命地做，文家的几个孩子在学校的经济状况越是越来越严峻了，几个孩子的学费都拖着交不起，平时要交的资料费等各种一次几十元的学杂费，他们也经常性地拿不出来，老师在讲台上各种挖苦嘲讽，文家的孩子们一个个低着头，心中充满了苦涩。
此时，玉兰在汕头打工的哥哥建议玉兰丈夫文仁洋去打工，文仁洋自出生以来就在村子里呆着，自然不肯背井离乡地去打工，说什么也不愿意。直到多年后，文漪那时候一直以为父亲是安土重迁的原因，不肯离乡去打工。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父亲是因为不成熟，因为不敢一个人去做事的胆怯。此时文家的每一个人，包括年龄小小的文滔也知道，父亲必须去打工，否则文家的几个孩子必须全部辍学，因为暑假马上来了，家里100元钱也没有，暑假一过，新学期的学费又要交了，交不起学费，所有的人都得辍学。玉兰整天在家里对文仁洋破口大骂，文仁洋不服气地回敬，家里吵得一窝粥。
沸沸扬扬的文家很快就迎来了孩子们的暑假，搭公交车的文勃与文晖先回到家，文漪骑着一辆自行车，速度极慢，下午放学开始走，到天擦黑时才缓缓靠近村子。她走到村子前面的桃园时，天已经黑透，桃园里桃子尚未成熟，桃树下种着长势茂盛的黄豆、玉米等各色作物。文漪双腿由于蹬自行车，异常沉重，她甚至感觉到了疼痛，在一处上坡的地方，她实在蹬不动自行车了，只得下车来，推着车子，缓缓向前走，车后座上是她厚厚的书及铺盖，此时似乎也异常沉重起来。
正在文漪艰难地坡上行进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不大却尖细而恐怖的尖叫，那声音似乎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她怔了一怔，不觉惊叫一声“文澜”，没错，那变了样的声音就是文澜，那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声调，只有文澜才有。文漪一把把车扔在了路边，捡起半块砖头，向着桃园里面走去，走不多久，就看到了一片黄豆秧被压倒了，黯淡的月光下，邻家儿子群锋那高大的身躯压在一个小巧瘦弱的身躯之上，那被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文澜。坏小子群锋此刻正手脚并用地拼命将挣扎不止的文澜压在自己身下，一时竟未发现文漪走近。文漪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悄悄走到群锋身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砖头，对准群锋的头，狠狠朝下劈了下去。群锋尖叫一声，从文澜身上滚落下来，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抬头一看是文家的大女儿文漪，愤怒地骂道：“小婆娘，你竟敢打我？”说着就冲到文漪面前，在拳将她打倒在地，群锋再次举起拳头时，文澜已经尖利地叫了起来：“来人啊，杀人了！杀人了！”群锋吃了一惊，掉头就跑。文澜扶起地上的文漪，哽咽地说：“姐，你没事吧？”文漪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被群锋击中的左肩膀，勉强笑道：“我没事，群锋没有把你……”文澜摇了摇头，看看村子里陆续有人朝桃园走来，姐妹俩赶紧小步跑开了，她们都知道，这件事被村子里人知道，不知道又要怎样给人嚼舌头了。
姐妹俩走到文漪自行车所在的上坡处，推着自行车向家走，月光皎洁，文漪充满恨意地说：“妹妹，你看看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环境里面？这个村子里流氓横行、偷盗盛行，有点蛮力的就恃强凌弱，哪里是人生活的地方？再看看我们家，父母每天吵得不可开交，对我们姐弟几个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即便是在我们家里，也等级森严，男娃比女娃等级高，所以我只能拿文勃与文晖三分之一的生活费，我高一的学费只有600，如果我的学费也像他们那么高，我就读不了书。即使是在同为男娃的文勃与文晖之间，又分了等级，长得好看的文晖就更受妈的疼爱。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野蛮、愚蠢、落后的地方，我要努力学习，考入充满活力的南方一线城市生活，在那里追求我文明、美好、充满事业魅力的人生……”当时尚读初二的文澜痴痴听着姐姐的话，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虽然她也不喜欢周围的一切，不喜欢自己的家，但她从来没有很认真地去思考过这一切，也没有想过自己要永远离开这里，更没有想过自己要追求一种怎样的生活。
第二天，文漪与母亲一起去一块地里种花生，文勃、文晖与文澜跟着文仁洋去摘棉花，最小的文滔留在家里，负责给全家人做饭。那天早晨玉兰的身体已经严重不舒服，可是她向来是个好强的女人，每天要干的活是一定要去干的，风雨无阻。花生地已经在前一天被文仁洋用牛犁过了，此刻玉兰拿了锄头，挖出一个个小坑来，文漪负责把花生种子放在坑里，玉兰再用锄头刨土把花生种子盖起来。走在后面的文漪看到自己面前的母亲挖着挖着，身子摇晃了一下，不觉一惊，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随意说出的一句话，可能招致母亲的一顿痛骂。玉兰晃了一下后，又站稳了，继续挖坑种共花生，又挖了没几个，忽然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文漪跑过去，拼命想扶想母亲来，可是玉兰的腿再也使不上一点劲，玉兰的体形又肥大，瘦弱的文漪无论怎样用力，也丝毫不能把她拉起来一点。文漪强忍着悲痛，说：“妈，你先坐一下，我去叫爸过来。”说完就向父亲干活的地方飞奔而去，当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眼泪也如决堤之河一样倾泻而下。
母亲一直是家里的半边天，母亲倒下了，这个家还能撑下去吗？如果要撑，必定需要有人牺牲，她是长女，姑姑已经提过多次，让她辍学打工，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如今母亲倒下了，她不牺牲谁牺牲？那么，她的大学梦呢？她那文明美好的生活呢？她那充满事业魅力的人生呢？
文仁洋惊闻玉兰晕倒，不禁也是心惊肉跳，吓得魂飞魄散。他拉上了农用板车，带上几个孩子，几乎是一路小跑，飞奔至玉兰所在的花生地。玉兰很快就被送入了镇医院，家里拿不出任何钱，玉兰的妹妹听说后，拿了500元钱来，借给姐姐治病。一周后，玉兰总算勉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只是异常虚弱，走几步路都需要有人扶着，看样子，似乎再也不能参加劳动了。
玉兰回家的第二天，文家第一次开了个家庭会议。身体虚弱玉兰失去了往日的强悍，她半躺在放在堂屋里的竹床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的自己的男人和五个孩子。
文仁洋对孩子们一向柔和，这次变故令他不知所措，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要出去打工了，形势所逼，再不出去，整个家就要完蛋了。他温和地看了看眼前的五个孩子，缓缓地说：“你们妈已经成这样了，大家都看得到，我决定出去打工。”
他的话刚说完，几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继续读书了，孩子们以一种充满感激与爱戴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文仁洋再次扫了一遍五个孩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一个人打工的钱肯定不够你们用，我要你们中有一个退下来，跟我一起出去打工。”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一言不发。最后是文晖打破了宁静，他指了指文漪说：“我们家就姐年龄最大，她已经19岁了，可以去打工了，她应该退下。”
玉兰也在床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文漪必须退下来打工，你早就应该退学了！”
文漪的眼睛不觉红了，她觉得屋顶似乎正在慢慢向自己压下来，她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怕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天，她已经高三了，马上就可以考大学了，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文澜心中不觉想起了那晚姐姐月下推着自行车对自己说的话，再看看文晖的嚣张攻击性表情，突然接口道：“文晖，你得意什么？你怎么不下？你没看到姐那么瘦弱，她出去能打得了什么工？要退学也该是男娃子退。”
文晖“哈哈”一笑，脸上充满了恶毒的表情：“文澜，还轮不到你说话吧？你还敢开口？昨天我们回来都拿回了奖状，连小文滔都拿回一张，你的奖状呢？我们五个，就数你成绩最差，你不配开口跟我说话！”
文滔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拼命地忍住。
文仁洋看着眼前的场面，一句话了没有说。
这时文勃开口了：“我也认为姐应该辍学去打工，她是最大的，要辍学没理由大的不辍，小的辍吧？”
文澜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姐姐，再看看父亲，忽然大声道：“爸，其实我们现在都可以读书了，学校知道我们困难，已经免了我与文滔的学费，你要供的就是姐和二个哥哥了，你去打工，我们都可以上学。”
文仁洋的脸抽了抽，干巴巴地道：“不行，你们必须有一个辍学，跟我一起去，我真供不了。”
文澜苦笑了一下，说：“爸，那就让我退下来吧，我来陪你去打工。”
文漪惊讶地看了看文澜，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一个声音在她的心中疯狂地喊道，不能退下来，绝不能退下来，退下来就完了，文澜，对不起，我只能由着你为我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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