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上,玉兰终于生下了她的第一个活着的孩子——大姑娘文漪,抱着怀里“哇哇”大哭、眉清目秀的孩子,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她以为,她这辈子都生不了活的孩子了,每次望着那一个个的死胎,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文漪的到来,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文漪这个名字是读过高中的丈夫给起的,文仁洋望着摇篮中酷似自己的一张小脸,文绉绉地说,《文心雕龙》有言,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我的女儿文漪长大后,肯定一如那碧波万里的湖面激起的水波一样,气象万千,风情万种。
而玉兰却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遭到了婆婆的严厉惩罚,从她生下女儿的第一天起,她就只能吃两顿饭,如此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
80年代的中国已经实行了计划生育,按照政策,他们家只能生一个,她根据生产大队的要求,去上了环,上了环的第一个晚上,她男人便与她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房事,原因就在于医生叮嘱说上完环后半个月内不可以有房事。也许那一晚上的激烈活塞运动没有使他们的大儿子文勃出生,但绝对间接导致了他的出生。
文勃一出生即显出了与庄中众孩子的不同,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与众不同的大头及满头的又细又软又稀的头发昭示着他是多么孱弱,文仁洋给这个孩子起的名字是文勃,是因为他希望这个孩子如历史上写了了《藤王阁序》的大才子王勃那样才气勃发、振兴王家。文勃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小小年龄即过目不忘,七岁的文勃读小学一年级时即可以进行1000以上的口头加减速算,凡教过文勃的老师都叹服地说文勃是自己教过的学生中智商最高的孩子。小小年纪的文勃成了文仁洋心中光祖耀祖的希望,文勃的智商勿庸置疑,而如此高的智商给他自身所带来的到底是幸运还是厄运实在不好讲,自然,这个是后话。
而文勃对于玉兰而言,却与丈夫截然不同。日后每每看到这孩子的满头黄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婆婆对她的种种虐待,尤其是怀上文勃后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而肌肠辘辘的饥饿感是多么难熬。
玉兰对文勃的真正的厌恶应该是从第三个孩子——二儿子文晖出生后方才开始的。怀着文勃的时候,由于已经生出一个男丁,玉兰没有遭到婆婆马显荣过度的虐待,与怀着文勃的日子相比,怀着文晖的日子可以说是阳光灿烂、和风拂面的。玉兰从文晖孩子呱呱坠地的瞬间就喜欢上他了,文晖继承了文仁洋的英俊,刚刚出生的小文晖即拥有一对浓拔挺秀的剑眉,眼皮虽然是一双一单,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透着老实巴交的文仁洋所没有的聪慧。随着文晖的逐渐长大,玉兰对文勃的厌恶感逐渐增加。文晖出色完美的五官与嘴巴奇大的文勃形成的鲜明的对比,文勃的黄发,还有那酷似自己的大嘴,引起了玉里强烈的厌恶,其实文勃的大嘴正是继承了玉兰,母子俩的嘴巴几乎一样大,但是玉兰不想管这些,嘴巴大就是大,就是不好看。
对于平凡的人来讲,爱与痛都是成正比的。对于文晖的爱,导致了玉兰终于遭遇了撕心裂肺的痛。
没有孙子的时候,马显荣吵着闹着要孙子,而一旦有了孙子,马显荣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甚至不愿意去抱一下这些孩子,马显荣一吃完饭,要么与儿子唠磕,要么去门口与一帮老少娘们瞎掰。自幼饱受宠爱、一直在校读书、文质彬彬的文仁洋做农活向来不在行,为了养活老人与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娘家从小就劳作惯了的玉兰自然是每日里跟着文仁洋外出田间做农活。在夫妻俩田间劳作的日子,照看三个孩子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马显荣的肩上。马显荣心不在焉地照看着孩子们,孩子偶尔磕一下撞一下,玉兰即使与婆婆争吵一番,马显荣下次该怎样还是怎样,瞌得多碰得多了,大家也都不放在心上了,只要不出大事就行。
家里的房子是土筑的,不知道已经住了多少代,自打玉兰结婚起,但凡遇到雨天,都是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只得拿了桶桶盆盆罐罐去接水,于是玉兰下定决心要建一座新房子,她与丈夫在农忙之余就抽了时间去野外打石头,当地的石头很多,只要去到山上,拿了鎯头将石头敲成块,一车车拉回来即可,当时村子里多是用这种石头建房。
那天玉兰与男人又去村外山上拉石头了,马显荣还是有意无意地照看着三个幼小的孩子。
时年文漪五岁,她成年后关于人生的记忆是从那一天开启的。彼时文漪正站在长方形的庭院里一个人自娱自乐,忽然她看到了从奶奶房间的门口冒出滚滚浓烟来,再细看去,她惊愕地发现那浓烟正从弟弟文晖的小腿上滚滚冒出,似乎隐约还能看到火苗。而文晖正傻傻地站在那里,他到底有没有哭呢?一定是在哭,但是多年后的文漪实在是回忆不起来这个细节了。她在大吃了一惊后,立即冷静下来,很机敏地大声叫起奶奶来,奶奶从牛棚里走出来……此后的事文漪完全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从那一天起,弟弟文晖就从从前的乖娃娃变成了一个动辄哇哇大哭的闹人小子。玉兰挺着大肚子,抱着文晖四处医治,文漪半夜里醒来,经常会看到玉兰在一边摇着哇哇大哭的文晖,一边心疼地给他敷着各种味道古怪的水样药。
就在文晖的哭声中,文家的第四个孩子呱呱坠地了,是个妮子,文仁洋已经不想为起名去翻古籍了,与文漪的名字响应,这个女娃取名文澜。文澜是在玉兰做了结扎手术后一年生出来了,由此可见那时候乡村的医生水平是何等低下。文澜的出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文仁洋对于小小生命如何一天天变化成长的过程已经看过三遍了,虽然他爱自己的孩子,对文澜也没多少兴趣了。文澜属相为虎,与属相为羊的文仁洋相冲,文仁洋经常开玩笑地说这个虎女儿迟早要吃掉自己。正如文澜的出生是一个意外一样,她的人生也充满了各种不可预料的意外。
文澜没有吃掉属虎的父亲,却“吃”掉了属猪的奶奶。文澜出生后不到一年,马显荣在某一个深夜里,突然被女儿文秀如从另一村子送了回来。这是文漪生平的第二个记忆。她只记得那个深夜,她被家中的嘈杂声吵醒,醒来发现奶奶的房中挤满了人,奶奶的床被放低了,她枯瘦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听到了生平听到的第一个疾病名称——脑溢血。 一动也不动的奶奶在昏睡两天后终于去了另一个世界,被放进了棺材,下葬的情景,多年后的文漪依稀还记得,那天堂哥走在前面,举着花圈,蒙蒙细雨撒在送葬的人们身上。
玉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间,面露悲戚之色,心里却异常愉悦,恶毒的老婆子终于死了,她想起了她那流掉的六个孩子,想起了与婆婆多年来的无声的龃龉、激烈的争吵,婆婆死了,她对丈夫文仁洋的恨却深深种在了心里,她这些年遭受了这母子俩多少欺凌,怨恨的火苗在她的心中早就腾空而起,熊熊燃烧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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