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金

  清早，东方的天空中刚泛出鱼肚白，沉静了一夜的城市就又恢复了活力，各行各业的人都重新活跃起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但对于夜班工作者来说，清晨是要开始蛰伏的时间。他们要窝起来，睡一个没日没夜的觉。

  跑了一夜车，的哥张亮已经昏昏欲睡。他强睁着惺忪的双眼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这个小区年久失修，已快到该被拆迁的时候了，每栋楼上都被盖上了大大的拆字红章。张亮走进昏暗的楼道，听见公厕穿出漏水的滴答声，不禁一阵嘀咕，推开房门，从不大的两间房中翻出一个工具箱，走向厕所。叮叮咚咚鼓捣半天后，张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张亮感到胃里空虚，拿起手机从附近的小饭店里点了一份量最大却最便宜的蛋炒饭。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并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和一张80年代的老硬沙发外，再没有别的家具，更没有其他人。他只得点外卖。室内的光线很昏暗，气氛十分沉闷。张亮坐在床沿，从裤兜摸出一根新石家庄，叼到嘴里，点上火，眯了眼睛，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白烟。他的目光随着一缕烟丝在空中游走，最终停在了墙上挂的一副婚纱照上。这幅照片是房东留下来的，照片中的男人和女人紧紧相拥，相互依偎，十分亲密。张亮看着出了神，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相过几次亲，都失败了。他知道，想找个真心和他一起受穷的女人，简直是白日做梦。慢慢地，他也就放弃了。他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况且照片中的男人和女人又是真的相爱吗？没有爱，和孤独终老有什么区别。

  “世界太啰嗦，不分对和错，像我这样的老百姓谁会在乎我……”一阵手机铃声把他拉回了现实。电话是外卖小哥打的，来询问他的住址。他说门外停了一辆蓝色马自达出租的就是。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向第几个人解释这个问题了。“砰砰砰……”他赶紧起身开门，压得床“吱呀”一声惨叫。“真有人啊，我还以为送错了，”小哥把饭递给张亮，右手不断在左胳膊上摩擦，“大哥，你听这滴答滴答也怪渗人啊，您也趁早搬走吧啊。这地方真偏，实在不好找。”张亮竖起耳朵仔细听了，果然，水管又漏了。他陪着笑答应着，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诶诶，很快就走了，麻烦您了啊，麻烦了，谢谢谢谢。”说罢，轻轻合上门，做到沙发上闷下头吃饭。一阵狼吞虎咽后，张亮又躺到床上，床依然“吱呀”一声，发泄心中的不快。

  “你都咪话唔俾面，咪话唔赏面，似用人脸造钱币……”闹钟响了，六点四十，该上班了。张亮走到公共水房，洗了把脸，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走出楼道。天已大黑，门外，一棵枝头挂满了槐花的老槐树发出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白色的小花一串一串地在树上挂着，挡住了月亮。

  “呜呜……”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可真的不大让人愉悦，张亮皱了皱眉，伸手从车顶够了一张CD,插到播放器中，车中随即充满了美妙的音乐。张亮打开车灯，淡黄的灯光把车前的楼房照的通亮，一个猩红的被化了圈的大字“拆”赫然出现在张亮面前，他只“哎”一声，打好方向盘，上路了。

  他刚出小区没多久就拉上了一个女乘客，女乘客上车后嘟囔了一句，“怎么包放这儿啊？！”他听到扭头往后看，那姑娘正拿着一个黑色男士皮包往角落放。张亮明白了，那是上个乘客落下的。他问姑娘要过来包，赔了不是，匆匆忙忙地把她送到了目的地，转头开走了。他要去还包。失主一定很着急。

  徇着身份证上的地址，他找到了失主住的小区。他想进去，却被门卫伸手拦下。门卫没好气地说：“你是这里的住户吗？”张亮摇了摇头。门卫哼了一声说：“那对不起，不能进。”张亮有些着急，说：“我有急事儿，你们有户主的东西被我捡到了。”门卫问了户主的名字，用小电话呼叫了黑包的主人，说明了情况。

  不一会儿，户主就急匆匆地跑下楼，见了张亮，假意地招呼他去家坐，很明显，他的热情演的有些过。张亮看着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望着他身后那座灯火辉煌，亮堂堂的建筑群，感到一阵卑微。忙说：“不不，我还得工作。”说完话，身子却不动地儿，反而是男人扭头要走。张亮紧忙喊住了了他，有些扭捏地说：“那个那个，能不能把车费结一下，我跑了挺远的。”男人怔了怔，伸手从黑包里掏钱包，边掏边说：“应该的，多少钱？”“150。”听到这个数字，男人立马变了脸色。“一百五，你讹我呢？”“我是从城西过来的，打着表呢，要不您看看。”张亮有些委屈地说。“谁知道你从哪儿开始打的表。我本来还以为遇到雷锋了，没想到你是个骗子啊。”张亮快哭了，“你怎么不讲理呢？！”“谁不讲理？谁不讲理！我倒要让大家都知道你这个骗子的哥。”说罢便从怀里掏出手机对准了张亮，咔嚓咔嚓照下几张照片。待张亮反应过来赶紧捂脸，但为时已晚。“今天算老子栽了，可你也别想混了！”男人恶狠狠地摔在摔在水泥地上一张五十的钞票，扬长而去。

  张亮没有心情在跑车了，开上车，回家了。停下车，车灯依旧照在“拆”字上。张亮跳下车，捡起一块半头砖，在“拆”字后面又划上了几个大字。划完回到车上欣赏自己的作品，只见墙上的字由一个孤零零的“拆”变成了四个字的话：拆你妈逼。

  张亮下了车，走进破楼。楼中的水管滴答滴答个不停，天花板上的灯也发出“滋滋”的响声。这是一个百鬼夜行的时节。可张亮不怕，开了门，进了屋，也不开灯，只静静地趴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哭了起来。在黑暗中，他仿佛得到了解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在他抽泣时，他好像听见有数不清的声音和他呼应，它们空旷凄凉，孤独绝望，绵长而没有停歇，时而低沉时而尖锐，如怨如慕。他太累了，他想休息，就这样，在一片哭声中，他与暗夜融为一体，进入了梦的世界。

  张亮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不，是一夜一天。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在他的记忆里，白天好像就不曾存在过。他又叫了最便宜最大份的蛋炒饭。外卖小哥又一次敲响了他的门。“哟，就是你啊，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张亮有点儿懵，“你的事儿全城都知道了。”说完，外卖小哥也扬长而去。

  张亮老实，但不傻。他想起了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也别想混了！”。他掏出手机，看到一篇同城的推送文章《黑心的哥借还包之名进行敲诈：谁来主持公道》。张亮懂了，自己完了。谁让你要那一百五的？！可是那是半个月的饭钱啊。

  恰逢正月十五，血色正好，平时昏暗的小屋也漏进一些光亮。张亮啊张亮，你怎么就亮不起来呢？他想着就走出了家门，穿过百鬼，走到空旷的街道了。前两天风大，槐树的花几乎都落光了，再也不香了。月光透过它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张亮站到影子里，伸出手，掌心投出一块好看的树影。他愣了会儿神，不知不觉地来到自己的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伸手来了车灯，打开CD。“也许争不过天与地，一生和苦难做邻居……在人间有谁活的不像是一场炼狱，我不哭，我已经没有尊严能放弃”。听着歌，他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拆你妈逼”，恍惚有印象那是自己写的。他正发着呆，忽然有一个女子冲到他的车前，用力地敲打着他的车窗，很激动。“大哥，我妈脑溢血，你能帮帮我吗？”她是喊出来的。张亮反应了一会儿，说：“走！”车都没锁就跟这个女子回了家。片刻，他就背着老太太奔到了车前。坐上驾驶位，“拆你妈逼”再次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嘴角明显上扬了一下。打好方向盘，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冲医院。

  到医院后，女子不停地向他说谢谢，临走还对他说他是个好人。他重新坐在车上，摸着方向盘，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英雄。在一片救护车的鸣笛声中，在红蓝交织的光影中，在“道路艰险，并不平坦”的歌声中，他陶醉于自己的世界里了。他拉下后视镜，看着自己。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忽然，他用快乐的余光从后视镜中看到后座上有一个粉红色的包包，他怔了一下，扭身把包包拿到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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