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无色之人哪得情缘
一
紫夕答应我和我一起去看北海的情缘花了,为此我用一颗澈灵珠换了织锦仙子的一套衣衫。衣衫精美衬得我多了几分神气,我非常开心,织锦仙子拿着澈灵珠也非常开心,并殷勤地问我要不要再多做几身衣裳。我说不用了,紫夕也不是回回都答应见我。她说我傻,我不大开心,不过我不与她计较,因为我马上要见到紫夕了。
可我见了紫夕又不大开心,因为她又瘦了。
我问她可有好好吃饭,她说神仙不用吃饭。
是哦,话本子是人间的。
我苦思冥想,再问:“情缘花好看吗?”
她却说:“情缘一词本就可笑,不过见色起意,色令智昏,无色之人哪得情缘?”
我想起来了,他们都说紫夕生得矮丑,声音粗粝,不像个神仙,可我从没觉得,就像他们都说我傻,我从来不信。
所以我争辩:“不是的。”
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身上特意精心准备的华衣,我便再说不出话。
我不说话,她自然也不会说话,只是怔怔地望向北边的天空。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嘴快一时刹不住:“不若我们打个赌吧,就赌无色之人究竟得不得情缘。”她回头看我,眼里满是疑惑。事已至此,我扯了个自信的笑,“我赌会。”
她无聊地又要转回去,我急忙接着说:“听闻北辰君下凡历劫去了,不若,就此打赌吧。”
这一次,她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泛着光亮。
那一刻我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自嘲道:你瞧瞧,我哪里算得上是傻。
北辰君托生的那个人是个富家子弟,年纪轻轻文武双全,偏偏又生得芝兰玉树,轻轻松松地就成了默认的下一任当家。可同是儿子,哪能让北辰就这么把风头全抢去,一来二去,防不胜防,北辰自然也就栽了跟头。
我对紫夕说:“他被用刑狠打,毒瞎双眼,如今在京城外的胡子村村长的地下酒窖里,预计到了晚上就会被沉湖,现在你去正是时候。”
她没来得及再跟我说一句话,再看我一眼,就纵身下了凡去。
二
地窖寒冷,北辰被捆了四肢,蒙了双眼,堵了嘴,却被一点声响惊得全身紧绷。轻盈的脚步声渐近,连同温热的呼吸,他装睡,不敢动。
一双柔软的手解了他的周身禁锢,扶他靠在她背上,那背窄小,是个女人,他却觉得有令人心安的力量推他起来,她没说话,但他直觉她是来救他的。
女人背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外面,外面嘈杂不堪,火光肆意舔食,偶有几句“水不够,再去拿“之类的也渐渐落在身后,好像是终于走了出去,四野安静下来,只有女人沉重的呼吸声,渐渐放慢的步伐。
她要带他去哪儿?
还未想完,女人后折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是安慰的力度。
他一瞬间就觉得脑中的那根弦松了松,困意袭来,抵挡不住。
等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口争相叫嚣着疼痛,他只能下意识地蜷起了身子却被制止。
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那时候,他好像才又恢复了其他感知,外面应该是个大好的晴天,阳光干燥温暖,鼻尖有药草的香气,应该是她在给他上药。疼痛之余,他竟也有了闲心去想,她会不会被这恐怖的伤口吓到。
可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呢,瞎了的眼,没有一块好皮的皮肤,还有不知活到几天的日子。
所有她为什么要救他?救他又是要做什么?
“你是谁?”
没有一丝光的眼前,四肢也僵疼不能动,只有来人窸窸窣窣地忙碌。
“我们曾认识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他突然变得暴躁,“你说话啊!”
还是无声。
寂静衬得他像是个傻子,无力再争夺。
许久之后,又传来了衣服摩擦的声音,她俯身在他身侧,展开他鲜血淋淋的手,在他的手心描画。
“我嗓子坏了,不能说话。”
“我会治好你,你别害怕。”
最后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曾见过你。”
写完了她长舒了口气,像是说着这几句话也十分的累。
她曾见过他,众神之议,他站在那里,清姿卓越,诱她心神。可她不敢跟他说一句话,他生如朗月,而她粗粝如沙尘,让人绝望。
她怕遭他嫌弃,连声音都不敢透露,也幸好,他如今瞧不见她。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继续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心里只余一片柔软的宁静。
他从天之骄子一夕变成伤如残废,偶有不顺心的便要动怒,气极了恨不得连自己都杀了,而每到这时候,她都哭着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安慰拍着,让他想起那天铺天的业火,她于地狱中扶他起来,给他从未有过的希望,温暖而灼痛。
他用力地抱住她,靠着这具柔软的身体汲取最后一丝力量,盼着这丝力量能拥他起身。
春天过去了,在她的细心照料下他除了眼睛不能看见其他都已自如。外面天气大好,干燥的阳光也有了温暖的味道,整齐的切菜声断断续续,灶台前的女人安安静静着忙忙碌碌。
今天真是个好天。
他说:“紫夕,等我眼睛好了,我想娶你。”
切菜声戛然而止。
他笑了,补了句:“怎么办,眼睛没好,也想娶。”
锅碗瓢盆一阵混乱,他急着起身要去找她,却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往他这走,临近了又克制地停下。
他展开手给她,她却写写停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也不着急,含笑等着。
临了,她只说了句:“李大夫快来了,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
他笑着,无奈点头。
三
不久之后,北辰能看见了。
他看向她的眼神从满怀期待一瞬变得失望,连掩饰都没来得及。
她想对他扯出个笑来,却难过得连站在那里都已很是费力,唯一剩下的力气让她没能夺门而出。
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出门,她做好了饭就坐在门槛上,望着夕阳浓烈铺展,又清淡离场,夜风渐凉,倦鸟归巢。
那一天,他回来得很早,她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一起吃过饭了。可还没吃几口,就来了不速之客。
那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即使穿着破布粗麻也遮不住的灼灼风姿,一双含情的秋水,顾盼之间有淡淡的委屈和愁绪。
那个女人说她才是救北辰的人,前几日只是因事外出才让邻居帮忙看管,却没想到被鸠占鹊巢。
北辰问她既然能说话为什么之前不说话。
她说因为之前嗓子坏了,离去的这几日正是去治嗓子了。
北辰又问:“有何凭证说明你是紫夕?”
那女子轻轻一笑,如玉生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公子,你说眼睛好了要娶我,难道要耍赖了吗?”
这确是北辰独独跟紫夕说的。
北辰拧眉看向紫夕,“你是谁?”
一句话,让紫夕遍体生凉。
还没等紫夕说话,那女子又笑了,“公子,有趣的是,这位姑娘可不是我请的那位邻居。小女子不才,修过几年的道术,我瞧姑娘气泽不同,可否让我一测?”
说着,一道黄符就打在了她额头,她顿时觉得五脏六腑被狠狠拧了一把,痛苦地栽下了椅子。
北辰惊得起身远离。
她痛不欲生,可在那里一刻却还是奋力地抓住他的裤脚。
女子嗤笑,“一个小妖竟也妄图贪染人间。”说罢,她身上的疼痛更甚。
可她不听,只是牢牢地抓住他,牢牢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悲的是即使是这一刻她也不肯说出一句话。
而他狠狠地甩掉了她的手,带着惊惧,远远地离开了她。
他不会再对她展开柔软掌心了,她后知后觉,竟有恨意。
疼痛又盛,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摊在了地上。
她要死了,因为这般可笑的贪图与渴梦。
恍然间,她好像落入了谁的温热怀抱。
北辰问:“你是那妖精的同伙?”
我答:“她不是妖精,她叫紫夕。”
“紫夕?”他倒是很惊讶的样子。
我纳闷了,很是疑惑北辰的明知故问,“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那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他怎么会不知道谁是真正的紫夕,他只是用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美貌和紫夕之间,放弃紫夕罢了。
北辰浑身一震,后退一步。
怀里的女人说了话,沙哑粗粝:“何安,我们走吧……”
北辰第一次听见紫夕说话,更是睁大了眼睛。
我说再等一下好不好。转身将一道黄符打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尖叫一声化作了只黄毛狐狸。我道句:“礼尚往来。”转身驾云离去。
紫夕被那女人注入了妖气,我得赶紧给她驱除不能再耽搁了。
四
我给紫夕驱逐完妖气,司刑神君来找我,幸灾乐祸地告诉我,我完了。
北辰君也回来了,咬牙切齿地说要弄死我。
我不害怕,我跟司刑说:“我上次泄露机缘的事儿已经挨过你鞭子了,这回我就下了回界救了个人,你抓不了我。”
“嗯,就下了回界,还顺手杀了个妖,这会儿北辰君正四处找那狐妖的转世呢。”
“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啊,这回换到我喜不自胜,抬脚就要去找紫夕。
司刑一把抓住我,骂道:“你到底是不是傻,你个好好的司命神君,却因为紫夕就泄露机缘,那紫夕生得……”
我不开心地推开司刑,但还是勉强控制住情绪,郑重地对他说:“紫夕仙子主管星辰运转,数千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不该被人因容貌就贬低。”
司刑不甘心地笑了笑,“早知你就会这么说,要不怎么那帮仙子都说你傻呢……”
他才傻,我不管他,径自回去找紫夕,可紫夕明明眼角含泪却目光冰冷地对我说:“我赢了,你我之赌就此作罢。”
我急忙说:“紫夕,不是……”
紫夕笑了,带着满脸讽刺,“北辰因我容貌而厌弃我,司命你与我做这一场赌,难道不是笃定了这一点吗,你与北辰又差在哪里?”
紫夕走了。
我蹲在门口看云卷云舒,背上被雷鞭打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过了一周,我去了司刑那里,上次我为了去救紫夕耽误了时间,还欠了他一顿鞭子,这回得去补上。
他抽我正抽得起劲呢,刑室却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一看,血都冲到了脑袋上,当即冲着司刑怒吼:“你带她来干嘛!”
司刑笑得邪气且可恶,“你为了她能做个美梦,监守自盗受三日鞭刑,她为何不能知道?”说完又是狠烈地一抽,疼得我说不出话来。
紫夕未说一语转身就走,在我意料之中。
她有她的骄傲,不需要谁的施舍。
我庆幸又失落,也又遭了他一次嘲弄:“傻子。”
我摇头,心想不能让他这么猖狂,得笑出来,可事实上我已经痛得牵不动一丝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地说一句:“不爱罢了,不怪她,也不怪我……”
受刑之后,我本窝囊地窝在家里养伤,却听闻北边星辰突遭巨变,远离轨道。星辰掌管世间命运,星辰乱轨便是天下大乱。
我急忙问:“北辰君何在?”那处是他掌管之地。
来人答,去人间找那狐妖去了,还没回返。
我急忙下床穿衣,又问:“那北辰之处如今可有仙者去往?”
“紫夕仙子已去往。”
星辰紊乱,随时有迫害施法者自身的危险。我一怔,连头发都来不及束起便急匆匆地赶往北辰。
北辰之下,她风姿独立,衣袂飘扬,一双柔软的双手无言地撑起整片天空。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般安安静静地站在星宇之下,却撑着所有人的命运。远处繁华如许,热闹非凡,我想替她说句委屈,她说不用,不过各得其所。
我不明白,为何世人将容貌凌这些而上。所以我私取北辰命盘是真的想让她得偿所愿,可奈何他宁肯不要她的真心陪伴,也要追求容貌。
我不懂世人,但我可以陪她坚守她的位置。
我将命盘祭出帮她定群星位置,她已经耗损了很多法力,再这样下去会对她造成损害。
她回过头看向我,眼里有慈悲。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我为何爱她。她知我心思,却不会卑微地问我因何爱她,世人皆道我痴傻,她却从未说过一句,她骄傲自爱,也从不践踏我的爱意,让我如何不爱她。
这世间美丑皆有人眼而定,却由不得他们审判。我心有明镜,不得沾染。
撑到众仙来时,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司刑,留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北辰擅离职守,你一定好好罚他!”
司刑笑了,“本该如此,你还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
我摇头,我只是想护住她,而大多时候,我都无能为力。
五
那事之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她说要约我去看情缘花。
我喜不自胜。
到了北海,我看见紫色情缘花丛里她穿着一袭烟拢般的白衣,飘逸出尘,她在花丛中回首望向我,鬓上有一只流苏发簪。
这世间,谁能免俗呢。
我满怀着隐秘的欣喜走近她,却听她说她要去人间历劫了。
我脑袋一懵,嘴一快说还没有到时间呢。
她笑了,“便知你不老实,会私自看星盘,可你既会看星盘,为何还看不破你我之间究竟有没有缘分?”
我沉默片刻,决定不被她带过,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下界?”
她答得坦荡利索:“我有看不破的业障。”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这世界最狠毒不过自作多情。
她要走了,我不知该如何挽留,要不要挽留。早知天命如何,能得到如何,得不到有如何,我只是想要罢了,难道因为得不到我就不想要了吗,我自始至终都想要她。
你们说我痴傻,可你们又何曾有过十分想要的东西,又何曾肯为想要的东西不计得失?若不曾亲历,左不过不痛不痒的闲语,做不得指点的高人。
我张张嘴,有些哽住,难以出口,却听她接着说:“红尘千匝纷扰难断,司命,你愿陪我走一趟吗?”
情缘花海将谢,却存了最厚的温柔,风一起,满腔柔情。
我低头又抬头,双眼晶莹。
我对她说,是我赌赢了。
她脸色疑惑。
我继续说:“你输了,输在选错了人。”我弯弯眼睛,眼底涌出一片难言的温柔,“可我没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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