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

王太太觉得自己挺成功，并不是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业，挣了多少钱，而是嫁给了王先生。虽然她现在也是烫着时髦的发型，开着豪车，住着豪宅，还小保姆伺候着，可她总是放心不下，她知道自己是乡下女娃，大字不识一个。

所以她可着低姿态做人，对儿女尽力宠着，不敢打骂，因为她知道王先生疼儿女大过她，也不敢跟王先生顶牛，因为她知道他随时可以不要她了，然后再续一房更年轻漂亮的。

王太太没工作，因为她不认字，连手机也不大会。周围别墅里的太太们，要么是品茶赏花，要么是古董字画，这些她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姑娘，怎么都不大开窍，而在家里王先生总不愿意与她交心，所以她常常在外摆出一副高冷的模样，走出门尽是鼻孔冲着天上。

她听不得别人说她儿女的淘气，儿女的不好间接说的就是她这个当妈的不好，凡有园子里小孩儿跟自己儿女打架，她总能豁出去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仿佛这样才能显得出她对子女的爱。

王先生对王太太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但对于她溺爱子女，与“欺负”自家的人拼命，他是不大管的。他觉得，这样是给家里争气，虽然他在心里不大看得上王太太，但他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她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家的太太。

王先生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和王太太离婚了，她虽然有千般不好，小心眼儿之类的，但多少都是原配夫人。现在自己坐的这个位置，不晓得有多少人暗中觊觎。婚变到了这他这样的高度，是如何都承受不起的损失。

王先生头抬的很高，自觉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老婆听话，子女乖巧，每年挣到的钱足够他在过去同学朋友面前炫耀，他看镜子里的自己，比马云一班人都要高上一截儿，他没有什么可求于别人，所以更加自信满满。

白天上班前，他都花许多时间整理仪容，譬如西服扣子，头发要梳的油光发亮，再抹点粉遮一遮胡茬钻开的毛孔，眼角纹，亮堂！他也从不看书，也不看电视，因为这些都已经不能带给他任何东西，他心里没有国家，没有社会，没有朋友，唯独有个理想，是要把银行里的数字再翻一番，堆得高高的。

可王先生终究还有不满意，虽然在外人看来家庭美满，生活富足的他应当很幸福，但他总觉得生命中有自己把握不住的东西，像是镜子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一个小黑点。他自信，自傲，是个完人，但那个小黑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所以他开始养狗。他想要用养狗，来填补那个黑点占据去的空虚。

王先生是这片别墅区里唯一一家养狗的，自他手里过得品种如过江之卿，大到边牧、金毛，小到泰迪、柯基，没有他不识得的狗。但不知怎的，他养出来的狗，总不如别人说的那么温顺聪明，雇来专业的训犬师，也教不会去固定地方拉屎撒尿，总会把院子里弄得到处都是狗粪。

王先生也很少遛狗，至多是下班回家，冲着角落里的狗圈叫两声，再多就没有了。对于这样的养狗办法，他很满意，至于狗有没有出去闯祸，嗨，大不了赔点钱就是了。

王先生的狗，又把邻居的花踩得稀烂。这片别墅区，很少有建的挺高的院墙，王太太又很少给狗带着牵引绳，说是怕绳子累得狗子喘不过气。所以整个小区，都能看见王先生这条狗，四处捣乱。

养花儿的这家李氏夫妇被糟蹋的不是这一次了，虽然他们很爱养一些花，也从来没说过什么。王先生和王太太从来没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如果李先生李太太找上门来，大不了赔点钱便是，遛狗不牵绳子，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李氏夫妇没有来，王太太更会想到，这家子肯定是怕了自己丈夫，所以不敢来。王先生早就认为，他们肯定是怕自己的，并非出门碰面，他们不敢和自己对视，而是他天生认为大家应当都是怕自己的，他天生都是抬着头走路的人。

况且这李先生是在城里教书的，嘁，教书的顶什么用，这别墅也必然是家里老人给凑钱买的，穷教书的下九流，没出息。尤其是李太太又长得好看，他看不起教书的，但如果是个漂亮的女老师，那又另当别论。开车出门时，如若是遇上李太太，他也总会朝她丰满的胸脯上瞟两眼，仿佛能用眼神摸上去。

王太太想必是知道这一点的，王先生从来不吝对李太太的夸奖，多是当着王太太的面儿。王太太自是不敢表露什么不满，她也从来不恨自己丈夫看别人老婆，要怪就怪李太太长得太漂亮，总穿的跟妖精一样，花枝招展，那不就是诚心勾引男人。

因此，自家的狗踩了花是对的，是对李太太的一种惩罚，她早想好了，如果那个女人找上来，还有后招对付她。

李先生海外留学归来的博士，平日里说话行事，都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处处都显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礼貌。对于王先生家的狗来糟蹋花草的事情，他始终不愿意去说。他觉得王先生应当是受过教育的，自然会过来主动道歉，自己上门去讨说法，总归有失斯文。

可王家始终没过来道歉，李先生还不敢置气，王先生可以无理，但他却要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的尊严。到了这次，他家的狗，又来破坏，把自己好不容易养活的牡丹花咬的满地都是，李先生有点忍不住了，倒不是为了那几朵花，实在是养了这么久，第一次花了大精力搭理的花草，就这么给败了。还牵连了旁着的芍药，丁香。

李太太决定去找王太太理论，可李先生却不大愿意过去，总拦着她，他自觉受到的教育大过了怒气，李太太却不以为然，而且这也是必须去讲清楚的，她一不撒泼，二不吵架，只要把道理明明白白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于是两位太太见了面。

李太太很客气：“王太太吧，你好，我是前面那栋的，我姓李。”

王太太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心里那种厌恶感全晾在了脸上：“是你啊，我早知道你了。”

李太太登时红了脸，她哪里知道这妇人的泼辣风格，半晌说不出话，可她又必须说清楚：“没什么，就是你家的狗，总是把我家的花，弄得乱七八糟。”

“是吗？”王太太的鼻孔，又翻了起来，“狗天生爱去闻那些花花草草的，我也教训过它了。”

“我们的花”，李太太的声调高了起来，“我们伺候了好久才活的。”

“我也说的花啊，没什么，谁家不养个小玩意儿，再养几盆就行了。”

“可我和我爱人，都最爱着几朵，活过来，多不容易！”

“王先生跟我，也很爱花。”

“假如你家的花，被别家狗糟蹋了呢？”

“谁敢呢？”

“再说了，就几盆花，值几个钱，有钱您搬家啊，换个舒服的地方。”

李太太再也说不出什么，掉头就走，回家看见了丈夫，她就要哭出来。

李先生好歹劝了半天，虽然觉得王太太过分，却也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觉得王太太野蛮，不讲理，但他却不能野蛮，这样有失身份。但李太太不答应，他必须要帮她出头。既然王太太说不通，就找王先生吧。他还不便当面去说，客客气气写了封信，心中也不提王太太与妻子的那场争执，只不过说了说养狗该要文明养狗，还想到王先生看到这封信，受了感动，上门来道歉的模样，这才让小保姆送了过去。

王太太把邻居顶了回去，心里舒畅了许多，她早就想羞辱羞辱李太太这样的女人，而她又正好送上门。她能想到李太太回去得要告诉李先生受到的憋屈，这样这两口子才得醒悟过来——即便把他们家的花草糟蹋了，那也得看是谁家的狗。王家的狗踩了你家的花是不应当抱怨的，这样以后李家肯定怕了王家，想到这一层，王太太得意起来。

李家的保姆送来信，不用说，定然是那个贱女人写的，上书了王先生亲启。她心里的怒气，“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她恨李老婆，恨字，更恨会写字的李老婆，她决定不收这封信，让自家的小保姆，给送了回去。

李先生不主张再把那封信送回去，虽然他觉得王家不收这封信，是故意侮辱他，他甚至想跟王先生在路上打一架，但这是有失斯文的，他只能告诉太太，那家子太野蛮，两口子都是混蛋，而我们是文明人，是不跟混蛋置气的。这多少安慰了一下李太太，她虽然出不了气，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忽然觉得，做个文明人太吃亏了。

两口子正说着，小保姆又送进来一封信，李先生一看，上面儿的门牌号是自家的，说着却是让王先生收。他忽然想扣下这封信，但这不是一个文明人应当做的事，于是他让小保姆送过去。

一开门，王太太当时就炸毛了：“说了不收还送过来，赶紧走！”

“给王先生的”，小保姆畏畏缩缩地说。

“不看，我家老王忙着呢，没工夫看信。”王太太这就要关门。

“是送错到我们家的，这是你家的信”，小保姆又贴着门缝儿，递了过去。

“给我们的？”王太太接过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放心丢了出去，“砰”的一声，转手就把门给关了，“叫姓李的收着，当我看不出来，想换着法子来蒙我？没门儿！”

听着小保姆回来的报告，李先生被气笑了，想着野蛮人真是没任何道理可讲。又想到被糟蹋的那几朵牡丹，李先生自觉就算拆开信来看，也是对那家子的报复。想着想着，终觉自己到底是个文明人，不如就把那封敬告的信一起用快递寄给他，让他看看文明人的行事作风，多少让他自觉愧疚，好好地上门来道歉。

王先生已经命令王太太要拿回那封信，他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写信的人。因为他们做的是进出口生意，其实一直也有夹带走私，不过打点好了上下。但最近报关口的那个当官的被抓了起来，合伙人想要告诉自己，但是自己家也被监控了起来，怕电话短信也有监控，不放心，就托人给带了一封信，叫他早做准备，别被海关套了话。

王先生不怕李家把那封信发表了，他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因为他是个自傲的人，心里没有国家，没有法律，反正使钱就能搞定。可终究不放心，这才让王太太去把那封信讨回来。

王太太才不愿意去，宁愿挨顿打都不去，她干耗着，耗走了王先生，又瞧着那家都出去上课了，这才打发小保姆去索信。

王先生被缉私地喊去文化，多亏了同伴提前对信儿，这才没被带了笼子。

回到家里，他马上就问到那封信拿回来没有，这哪能拿回信，王太太编了个谎话，说是那家子不给信，让他上门道歉才给。王先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就凭这个穷书生，跟他斗？

他这就吩咐了下去，把狗放出来，去李家可着劲儿地糟蹋，先把这场子找回来，在跟他另说。

正放狗过去的当间儿，他收到了快递，两封信一气儿看完了。写错门牌的那封信让他放下了心，李家那个教书匠终究是没拆开看信，而另外一封却让他手不出难受还是气愤。可能气氛更多，这使得他更加讨厌姓李的，他觉得这种客气就是装，装的令人生厌，冲着这份气，也当把他家的花草都给踏平了。

李先生回家路上，心中满是痛快，既把别人的东西物归原主，又劝告了他们应当文明养狗，想必很快就会上门来道歉吧。

一进家门，他愣住了，满地的残花败柳，他的心血都变成了垃圾。他知道是谁干的，他想冷静地思考出对应的办法，可左思右想，心中的火越来越旺，他不能再充作“文明人”了，这就捡了花铲子，冲了出去。

巧了，王太太正在门口招手，把狗子唤回去，他哪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往狗头上拍，他心中又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恨发泄出来。他似乎从文明人，也变成了混蛋。但他觉得这样痛快，一种内心的自由感迸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太像个男人了。

打死了狗，他才回了屋，他等着王先生来找他打架，但是他不怕，以往先生老师教的“文明”、“礼节”都被他扔了个干净。他哆嗦着手，猛吸烟，但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王先生。

王先生不想过来了，看着门前的死狗，他虽然心中不舒服，但也没生出多少讨厌。之前，他是恨李先生的，现在却是有些佩服，是因为打死狗了显出了李先生的狰狞而害怕的佩服，还是觉出李先生勇敢无畏的佩服，王先生自己也说不出原因。但自己的狗到底是被他打死的，以后还是给狗套一个绳子吧。

第二天，李先生请了假，在家收拾一地狼藉，王先生门口的狗也早就收拾干净了，只剩地上约莫着还能看见一点点猩红色。

王先生又买了一条狗，不过这次，他总算是记得给狗戴上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