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我想为你写点什么

作者: 一个文字狗 | 来源:发表于2018-01-22 14:22 被阅读46次

    王先生,我想为你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们以“爷孙”的关系,一起生活了整整20年。我早已习惯喊你爷爷,今天却想称你为王先生,若是通篇“爷爷”的喊,岂不是写重了我的情意,言轻了你存在的本身?

    01.

    以你的年纪,不了解的人怕是要叫你王老头儿,王老汉,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

    你曾说过,少年学徒的你是小伙计,青年时,你是账房先生,到了中年就在建国后第一批国企中担任业务员直至退休,虽家曾有良田百亩,却没种过一天地。思来想去,“王先生”的称谓比较符合你从小地主过渡到小资产阶级的身份。

    王先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长途汽车站。

    咖色复古的老式大皮箱笨重的立在你的右腿边,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服帖的包裹着你精廋的躯干,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你一样把柔软的布料穿的这般笔挺,就连左腕挽着灰色包裹而挤出的几道沟壑,也在延伸不过两三公分处后渐隐于肘部。

    你带着一顶布帽子,也是藏青色。我想我记不清你那时的脸很可能源于这该死的颜色,它差点融化在傍晚的青灰里。你念我儿时怕你,但你可知道,对着一团藏青色萦绕而成的人影喊爷爷,我是多么的恐惧?

    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已是全黑。爸提着行李箱,妈牵着弟弟,你牵着我。我借着路灯盯紧他们的背影,心里直嘀咕:他们怎能放心的把女儿交给一个陌生老人?这也难怪,一年级的老师总告诫学生,男性老人都要叫爷爷。

    我问爸爸,你什么时候走,他说永远不会后我才恍然大悟,爷爷和“爷爷”不一样,给予称呼分量的是相处的时间。那一年,你74岁,我6岁。

    王先生,你来家里的第一天不说一句话就让我们这个四口之家手忙脚乱。

    饭桌前,你坐北朝南背靠沙发翘起了二郎腿,双臂搭在两侧扶手上,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我抓起筷子就要夹菜,你瞪了我一眼。

    “嗯?”

    直挺的鼻梁下哼出一声沉闷,像是由胸腔抽出的一条鞭子狠狠的打在我的手背,疼的我坐直了身子松了碗筷。直到饭菜上齐家人全部落座,你先端起了碗,喝下第一口粥后,母亲才向我和弟弟递眼色,开始了沉默的晚餐。

    有次,在病床前我和你聊天,说你总是耷拉着嘴角,就连吃饭咀嚼的时候都双唇紧闭,严肃异常。你双目有些浑浊不似那时般严厉,声音也没了从前的四平八稳:“我小时候吃饭光是吧唧嘴,就要被父亲打的,更别说最基本的‘食不言,寝不语’了。”

    我一直以为家里有“爷爷”的孩子吃饭时都安静无比。亲眼见过同龄的孩童饭粒散了满桌,挑食抢食,满口菜汁在叫喊中喷出后才终明白,我为什么在聚餐中深受长辈的喜爱,因为他们的爷爷不是王先生你,但我那时却羡慕惨了他们。

    父母工作忙,我和年幼的弟弟总自己徒步上学,你从没接送过我们一天。冬天天冷又黑的早,放学后街上的人很少。有一个玩的好的同学知道你,问我为何不让你来接?面对她的质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比1米73的父亲要高出10公分,就连岁月都压不弯你的脊背,不聋不花,身体比母亲都好。我除了在心里埋怨你,也不敢要求你什么。毕竟,我磕磕碰碰红了眼,都要被你嫌弃。

    “我以前吃了那么多苦都过来了,现在的孩子真是娇贵,动不动就知道哭。”

    现在偶然看到不讨喜的老人也这么训孩子时,我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他们吃的苦定是不及你。

    你6岁时民国刚统一,国家动荡,人心惶惶,好在父辈家境殷实,你读书习字不闻窗外纷扰。进入青春期后都来不及多愁善感,抗日战争就全面爆发了。

    他们搜了全村都没找到八路,把村民聚集在村口,拿枪乱笔画。凭借着当学徒的机灵劲儿,只有你弄懂了这些大势已去的残兵败将,想要酒喝。你把家里藏的佳酿全部拿给他们,这些鬼子们也是识货,喝开心了把军靴脱下来仍给村民当谢礼,不一会儿就扛着枪哼着“撒库拉”走了。

    学校让我们看《地道战》写观后感,你指着我写的那句“日本人都该死”直摇头:“就算是鬼,也有不勾魂的一天。要记住,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可也没有绝对的恶。”

    想你后来的经历,还能保有这样的善恶观真是不易。

    你刚当上家主,就赶上了“斗地主”。你临危不乱做出决定,把百年家业全数上缴。若有激进的工作队来家里强摔家具瓷器,你就大门敞开,说完欢迎后淡定的继续去布庄算账。

    村里人吃的粮都是你主动充公的地;上面宣传的红色思想,是你一字一句的解释给他们听;张家娶亲李家办丧都请你去帮忙。你说在非常时候,你是全县唯一没受过罪的“臭老九”。要我看,这都多亏了你既没有知识分子的傲骨,也没有生意人的精明。

    02.

    去年,我一下飞机就直接跑去王先生住的医院看他。刚进门,就听见妈跟表姑念叨,“都26了,自己的事儿一点都不想。”物极必反,催婚也是,这些年索性连恋爱都不谈。

    我看王先生在睡觉,就跟妈和表姑聊天,奇怪的是,无论聊什么,话题最终都能回到王先生身上。

    王先生总说自己幸运,这可能是真的。

    在家里人催他成家立业的时候,他得了天花。医疗并不发达的年代,哪个姑娘敢嫁给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被家人隔离了半个月后,二爷爷续弦的媳妇要临盆,你趁着忙乱逃了出去。再次归来后,提着几盒大家都没见过的瓶瓶罐罐,按时按量的开始服用。家人看你早就过了西去的时日,可除了脸上留下几个疤之外又与常人无异,便重新开始张罗着给你娶亲,这时,二爷爷又病倒了。

    村里人传,这家俩兄弟都得病,莫不是遗传怪症?靠人力吃饭的社会,嫁过去的姑娘若早早守了寡,日子可怎么过哟。眼看王先生30都过了,愣是没人上门说亲。

    一日听说隔壁的隔壁村,有个老姑娘还没嫁人,王先生就留了心。托人多方打听后,才得知对方也是地主出身,好不容易挨过了批斗的那几年,身子却落了病根,这要是娶回来肯定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王先生看着一家老小,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去娶那个比自己还大4岁的老姑娘。好事人劝他三思,他这样反驳道:“我弟需要他媳妇儿侍候,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持家,持家不见得要女人多劳苦能干,只要善良通情理,大不了我多做点就是了。”

    王先生说自己那时没有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就知道她安静的坐在对面,一双小脚上的布鞋,秀了几朵黄色的小花栩栩如生。后来,这姑娘就成了我奶奶。

    从小生活环境优渥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们身子骨养的娇贵,可自尊心比谁都高。谁要说她们不是,她们但凡不气死,就绝对能让人刮目相看。

    奶奶嫁过来后,家里变的整洁有序,工分挣得不比男人少,在大跃进的时候,这个十口之家虽吃的不好,但也没饿过一天肚子。二爷爷病逝后,二奶奶抛下5个孩子要改嫁。那年,奶奶刚生父亲不久,对这看似不仁道的决定也没一句埋怨,尽心尽力的拉扯着6个孩子长大。

    妈前脚出了门,王先生就颤颤巍巍的抬起了一只手,皮包骨的手臂像极了一截干枯的树枝,白色的医用胶布下是轻微悠荡的透明细管,那里面盈充着人体蛋白,也是拯救枯藤的营养液。

    “我想坐起来”,简单明了。不做多余的事,不说多余的话,王先生一直都是那么得当,只是对亲人得当,就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对一个人的认知定了性就很难再有改观。可他只要有一丁点的反常,哪怕只是一句话,都能让你动一下重新审视的心思。

    “遇人看缘分,过一辈子是幸运。”王先生说完后就坐着睡着了。

    03.

    我14岁的时候,在厨房开火熬粥,等待间隙去了客厅写作业。结果粥熬干了,米粒全黏在了锅壁和煤气罩上。妈骂我笨手笨脚,长大了可嫁不出去。王先生在一旁严肃认真的看着报纸,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晚上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你突然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女孩儿有才有德最重要,其他不会的都可以慢慢学”。你起身回了房,没有听见妈的疑惑:爸不是向来不关心小孩子吗?我那时特想问你,王先生,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幸好当下我抑制住了那份好奇,不然以你的脾气必会皱着眉头冲我嚷嚷,就像每次电视里出现亲密镜头时一样的嫌弃,“乱七八糟,不学好”。

    你那个年代,羞于提情爱,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淡漠如你,怕是后辈们都不大相信你有过这份心思,除了我。

    王先生,有个秘密我想说出来,你可别因被人撞了心事而生气。

    那天我因病早退,看你房门虚掩就偷偷的朝里瞄了一眼,当时的情形我现在仍记忆犹新。

    你坐在床边,从一个掉了漆皮的包里掏出了个红色小布袋,打开后抖了抖,抖掉了一绺黑色长发。你连忙小心拾起,放在掌心轻轻摩挲。你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温暖多情的老人。窗外的光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只往你身上撒,丝丝银线如通天的明路。我觉着呼吸有点困难,便蹑着手脚走回到院子里大喊,“爷,我回来了”。

    我听你走出房门,边咳嗽边骂,“回来就回来了,吼什么吼?没教养!”你看,这才是你。那个对着头发满目眷恋的老人,让我觉着可怕,尤其是那种世无牵挂的孤独感与几分不明所以的迫切希冀,最令我恐慌。

    听表姑说,你比奶奶多活了50年。你走的那天,眼睛闭的很紧,根本就是铁了心的要去。所以我没像母亲那样声嘶力竭的喊你。我知道,我吼再大声你也不会应我。

    第二天,妈在整理你的遗物时,我一直在旁盯着看,却没有发现那个红色小布袋。都说你94了,是年龄太大老的,就连医生都只在你的病历表上填写:老年病。可我知道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主观情分,他们忽略了。

    你和奶奶合葬的那天,村里的老人都来为你送行,他们说你是全村最有能耐的人。

    在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流汗的时候,你写得一手好字。你曾说,眼光要长远,这个世界不会亏待文化人。我记下了。

    上个世纪40年代,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你却在炮火里的大上海买了块上海牌手表教乡亲们识得什么是时,分,秒。你曾说,不要苟活,时间就是金钱。我记下了。

    村里人一周能吃上一次肉了,你却让一家老小吃素一月,省下的肉票跟各种朋友换回“天下第一楼”的包子或是“便宜坊”的烤鸭。你曾说,劳有所得,就连吃也可长见识。我记下了。

    当然,你最有能耐的地方是你活得比同辈都长,只有你是喜丧。但妈听到“喜丧”二字,就要哭,“喜什么?活着才是喜。”

    王先生,你可不知道,妈在病床前把你像孩子似的照顾了10年,说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知体谅又省心,你只要想多活一天她就愿意侍候一天。看来不论年纪性别,懂事儿的人,都让人舒心。

    你换过三个病房,妈同情过三个来照顾隔壁床老人的子女。

    他们抱怨老人不注意场合故意大小便。妈说,“我爸直到去年都坚持自己上厕所”;他们抱怨老人对饭菜不满意不知宽晾。妈说,“我爸向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他们抱怨老人对医生护士子女都骂骂咧咧态度不好。妈说,“我爸虽然总绷着脸,但从不对人指手画脚”。

    在你来我往的言语家常中找虚荣心,是家庭主妇闲来的乐趣。虽然每次都不是妈先开的口,但人家看见你悬于床尾的病历牌上写着94岁,总要前来夸上两句。我,弟弟包括父亲都没让妈做到不用言语就可骄傲,你做到了。

    王先生,写到此,我有点想你了。

    把你抬出医院的那天,妈俯身在你耳边说,“爸,咱出院了”,身边的人无不动容。是啊,来往医院十余载,你终于再也不用回到这里了。你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我想一定没有战火,没有贫苦,那里只有一头黑色长发的奶奶迈着灵活的小脚前来接你,你势必不会如我们初见般那样的威严,不近人情,对吗?

    王先生,啰嗦了一大堆,我终于想到一句想为你写的话了:

    再见面时,你可以笑一下吗?

    ——end——

    【无戒365极限训练挑战营 第92天】

    注:第1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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