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外二章)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18-11-12 13:03 被阅读198次

有些往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在记忆深处虽不是刻意收藏,但不时会冒出来喘口气。

一《第一次出门》

过了十五,送了祖宗,该出门的出门,不出门的就要准备农活了。年味到了初八就开始淡了。冬天还没走,寒气像老鹰一样还在村庄的上空盘旋,光秃秃的树枝在空中涂写着无奈。

不出正月我们那里还是叫新正月,所谓新就是有新的样子,去亲戚家是不好光着手两袖清风去的,必须带点什么:称刀菜(两斤肉),拎瓶酒,一条糕一斤糖就可以了。钱不多,主要还是面子。

妻子过了年就带着三岁的女儿去她娘家了。老丈人家不远,骑上自行车没十分钟的时辰,早去晚归的。反正家里只有亩把地的麦子,几分地的油菜闲的很。我就缩在家里,窝在火桶里,品着那咸菜叶般的老茶,哪里也不想去。偶尔有玩伴来我家打打小牌,聊聊天,似乎生活在恍惚中。

有天实在无聊,去村后面的北大地看看,那里有我家亩把地的麦子,北大闸还有几分地,很远,懒得去。麦子还没有拔节,有人开始在给麦子松土,准备二次施肥了,远远地看上去很孤独。眼下我家的麦子长的也很瘦弱,一双地只种了两行,黄黄的稀稀的像个丑女人的两道眉毛。两边的空地留着套种棉花,空地上也长着杂草。忽地想起母亲的话:这么一点地就是种黄金也发不了家。

回来经过生产队的老稻场,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已经造了五家房子了,弄得路也是七弯八拐的。西边静静的停着一辆宝蓝色的轿车,是汪家老二的,听说这两年在广州挣了不少钱,他娘去广州都是到合肥坐飞机飞过去的。记得他小时候老是喜欢流鼻涕,流的长了就用袖头擦一下,看着叫人着急。想想像是没几天似的,印了那句古话:人不可貌相。

快到家的时候碰到捧着茶杯的建,他一见到我就咬牙切齿似的:死到哪里去了,大门开着却找不到人?我笑笑:去地里兜了一圈,又没什么事。建说:兜个卵,那一点地收的都不够别人买条烟,弄点菜,搞一杯。

桌上没几只菜,还是凉的,捧了一点花生,两人碰起了杯。空气冷而沉闷,最多的是叹息声。墙上相框里,女儿在她妈的怀里,头扭过来朝我笑,甜甜的。

队里不能呆了,要疯的,建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程这几年在苏州赚了不少钱,上午几个人去他家推牌九都想赢他的,不曾想反被他满了几庄,给几个人收光了,听说建的香烟钱也输给他了。有人感叹:越有越正,越无越困。

那怎么办?去哪里?我问,我没提推牌九的事。

找三鬼去,建说,明天就走,正月都要过去了,时间快的很。

晚上妻子回来了,和她说了下午的决定,她没阻拦,只是轻轻的说,你没手艺又没力气,出门做么事呢?说着眼睛便红了,就要去收拾东西。我说,明天下午的船呢,急什么?妻说,那我明早去外婆家要点花生你带着,没事的时候剥剥消消闲。我说,外婆炒的花生都是炒老了火的,不香,苦……

外面有人放着礼花,那是过年没放完的,一团团火球在空中绽放,很是绚丽,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下午四点就出村了。天气还阴沉着,风吹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呜呜直响。妻子抱着女儿靠在墙边看着我们远去,后面女儿在叫什么我也没听见,风太大了。

上了江堤就是红旗闸,再顺着江堤向东走两百多米便有一条斜斜的小路插向江边的小轮码头。还没下江堤就想起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也是在这里,这个时间。我从街上回家,远远的看到一个人坐在江堤边的草皮上,头埋在双腿间,披着黄色的大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远看像一堆草。这个人就是三鬼,我弟弟。

去哪里呢?我推推他。

他没有抬头,摇头的样子是整过身体在摇。

其实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的大致了:弟弟在老湾开店是我好不容易赚的钱给他做本钱的。后来他又学会了做大饼,父母收的麦子都给他了,早上他也准备出门碰到父亲回家问他要麦子钱,他死活不说话,逼急了才说赌博输了。气得父亲找根树棍打他,他也不跑,偶尔抬下胳膊挡一下,后来树棍断了,父亲的气还没消,我就在边上没拦父亲,我恨不得再找根结实一点的棍子给父亲……

现在我和建就要去常熟找他。

隐隐的看到轮船从上江向这里驶来,两层的,闪着昏黄的灯光。这是枞阳到南京的加班船,那时候叫“南京班”。坐这班船的大都是和我们一样背着个蛇皮袋的,挎着蓝布牛仔包的,还有挑鸡蛋鸭蛋去芜湖卖的。

下了江堤就再也看不见老家的房子了,也看不见在风中乱舞的高高的树梢。其实出了村我就没有回头,那一刻,村庄已在我们的身后。

二《在辛庄》

火车到苏州站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

出了车站就是站前大广场,大理石的路面很是气派,身边走过的人像是在行走在自家的稻场上,皮鞋踩得“叮当”响,只有我俩的布鞋踩在上面像小偷般无声无息。广场上空几盏高高在上的大灯泄着银白色的光如同白昼,远的近的大楼窗户透出的,墙上挂着的也是无颜六色的光环。凌晨时间在老家已是一片寂静,偶尔会有一两声犬吠,在这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城市好像是不分日夜的,漆黑的夜只在老家。只是路虽阔,灯虽亮,我却不知道怎么迈腿,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往哪里?

建说,平门汽车站晚上人不多,还是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去,人多暖和点,还有几个小时天才亮呢。

对面宾馆,旅社的霓虹灯在闪烁,彩电,空调的字幕闪了又熄,熄了又闪。

我收回眼光,听他的,我们不是来旅游的。

熬到天亮,建说,去买点吃的吧?这天好冷。跟他后面穿过一条小街,眼前是一排门面房,里面热气腾腾的,探头探脑间有人过来,问我们吃面吗?建摇摇头。我没看见,跟那个人到了旁边的摊位上。

我问:多少钱一碗?

那人笑嘻嘻的:一块伍。

吃完,掏出口袋里的钱,还有七块五。给他一块五,老板给你钱。

那人接了钱:还差四块五。

我一颤:不是说好一块五的吗?他说:是啊,一块五一两,一碗四两,六元。

这时,他的身边又多了两个大汉。

默默的跟在建的后面去平门车站,建说,和你走路都作孽,今天要是和三鬼在一起不给那个摊子砸掉才怪。我说,甭提了,等会到辛庄也不要再提这事,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好低,低得像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建听到没有。

我们买的是蠡口的票在辛庄下的,买全程的票钱不够了,幸亏人多,售票员没注意。不过真抓住了也没办法了,因为口袋里比脸还要干净了。

辛庄是苏州到常熟之间的一个小镇,那时候的乡镇企业已经非常红火了,造房子人家很多,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人也很多。我们住在辛庄窑厂北面,一个生产队的队屋里,西边是条大河,大河从队屋后面伸进一截被队屋东面一条南北走向的路拦住了。队屋很大,进去就看见西墙边稻草铺的地铺,被子也是五颜六色的绞在一起,东边拉了两道铁丝,搭着几件洗好的未洗好的衣服,地上乱七八糟的放着或大或小的塑料盆还有撕开大口子的洗衣粉。

我们所干的活叫“挑天桥”,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却是一般人干不了的活。

房子一层造好了,四周毛竹架手也围好了,门前开阔地带便搭起了长长的跑道,下面四根长毛竹自上而下,横档是一米多点的短毛竹连接,再在上面铺层竹排,这就是所谓的“天桥”了,我们的工作是将砖头,瓦片挑上去。

那里的人特和气,一个队里有一家造房子,其他人都来帮忙,东家只请十几个师傅,打灰的拎灰的都是隔壁邻居的,一个屋场二三十人,天好的时间三天就上瓦。我们三天内就要将两万多砖,一万多小瓦从这“天桥”上挑到两楼上。

我们得提前一天干活,不然就会给房东造成损失:师傅们的工资,还有这么多人的伙食开支。看看他们一担都挑三十二块,我问建有多重?建说,一块砖浇了水大概六斤多点,你自己看着办。我码了二十四块,平地走还差不多,上了“天桥”就吃力了,竹排在脚下“咯吱”响,扁担一头高一头低,老是觉得迈不上步子。建说,上去的时候要冲,不能停,越慢越爬不动。

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回到队屋面,肩火辣辣的,人也像散了架似的。看到建脱了衣服去河里洗澡,我也跟了下去,还没准备用手只觉得四周像射过来万千支箭,吓得赶紧上岸,建在水里看我哈哈大笑。

干了一个礼拜,结了一百四十元,能抵上半亩多地麦子的收入,寄了一百二回家。心里想着女儿在她娘怀抱中的照片,想着她就在面前对我笑,越发感觉这无形的重担比那浇透了的砖头要沉。

慢慢的有点适应了,这里有很多老家的人:工地上,厂里,还有许多在常熟附近做服装的,没事也去老乡那里玩玩。到五月了有家要我们去抬楼板上去,我们已经习惯了运送任何建筑材料,只是快收工时出的一件事让我心里想想就怕。

最后一块楼板是靠东边一间前面的,牛腿最外面。我个子小上天桥自然在前面,上了屋面也在前面,那牛腿其实就是混凝土浇的挑梁,一米五,放三块楼板。人走在牛腿上前面的人得慢慢朝后退,后面的人也得跟着退的人的步子,不能赶更不能打横,否则前面的人就要掉下去,楼板就会砸在身上。偏偏这事就差点出在我身上,我后面的人被钢筋绊了一下身体一歪,我身子也被肩上的竹杠带歪过去,走运的是,我身边有个人眼快手快拉住了我。楼板“轰”的一声重重的落在脚边的牛腿上,我只觉得汗已湿遍全身。

第二天我没起床,说想家了要回去,辛庄虽好,常熟虽好,但不适合我,我只是个过客,这里不是我长久的地方。

三《在芦荡》

去年深秋,几个人开车去阳澄湖吃蟹。从沪宁高速转苏嘉常高速,在沙家浜道口下了,转而到了湖边。我笑着对同行的人说,可以去阿庆嫂茶馆坐坐,喝喝茶。有人问我,这地方你来过吗?我说,早来过了。

那时“沙家浜”还叫“芦荡”。

从辛庄回家便拜了师傅学做瓦工。人有力气还不够得有脑子得有门技术,老家人有句老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后来随师傅去常州横山桥帮老乡打了一个月的围墙。工地结束后,师傅回家了,我又去了常熟,在芦荡找到了弟弟他们。

人的脸面或者自尊有时候是拗不过生活的,当你面对家里的人向你伸出手的手感到无奈时,你除了向生活要生存,还有什么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吗?有时候挺而走险可能是被迫无奈的。

他们还在从事着“挑”的工作,只不过这次不是给私人家,是给路桥公司从拖船上卸铺路的大石子。

下石子不像下黄沙,不仅仅要力气,还要点技巧,如果像下黄沙一样铁锹笔直插下去可能会伤了手腕,建和弟弟是会手,他们借助腿还有身子,锹斜点下去,以腿为杠杆,身体下蹲,就满满一锹石子了。

货来的时候都是一拖队,十几条船,我们人也多,三十多人,几个人一船,一天就要卸完,因为傍晚的时候又有拖队等在河里,远远的看上去,上上下下的有点壮观。

弟弟没让我下货,叫我和另外一个人做饭,搞后勤,这是对我的照顾,是一种兄弟之情,也是一种乡情,从老家移植到这里。这事即使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我们住的地方叫唐市,靠近马路,前面有个小店,还有卖熟菜的。住的地方和辛庄差不多,也是被遗弃了的队屋。每天早上他们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蛇皮袋出去了,我上的芦荡菜场有六七里路,有几次都看见到“阿庆嫂”茶馆的木牌子,眼睛描到里面不仅有喝茶聊天的,也有喝酒的,但只在门口匆匆走过,没有停下来。没有把它和《沙家浜》电影里的“阿庆嫂”茶馆联系起来,因为买好了菜还要洗衣服,接下来又是做午饭的时间,我不能辜负了干活的乡亲。其实即使知道了也是没有空闲的时间进去喝碗茶的,因为没有那个闲心和雅兴。

每天最开心的就是他们回来吃晚饭的时候:稻场上几个人围着一个盆子,喝着低端的白酒,嘻嘻哈哈的聊着或荤或素的笑话,也有人哼着并不好听的歌曲……远望稻场上都是人。天黑了,有的人吃好了散步去了,也有的在路边小店里看电视,喝酒没菜的去熟菜店买点油炸小鱼,花生米,回来继续。一天也就是这个时候最是享受了……

每人的一生都有许许多多的经历,这是一种财富:痛苦也好,快乐也好,平常也好,都是难以忘怀的。就像你哪怕身处繁华都市却忘不了远方的家乡,尽管家乡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那天吃完螃蟹回上海前是准备去沙家浜景区里看看的,见那漂亮的门楼北面有个售票处,牌上写着:门票80(每人)就没进去了。

是的,去沙家浜景区大都冲着“阿庆嫂”这块招牌去的。茶馆门前的那条路我曾经走过无数次,即使我现在再去也找不到我曾经留下的足迹,岁月已将它深深隐藏。况且那桌子,那水缸也都不是“阿庆嫂”家里的了。

林建明十一月十三修改于上海奉贤南桥。

相关文章

  • 往事(外二章)

    有些往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在记忆深处虽不是刻意收藏,但不时会冒出来喘口气。 一《第一次出门》 过了十五,送...

  • 时间外的往事情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儿子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明天我要...

  • 「拉萨往事」番外.留念

    文 | 且听风吟 · 陇上言行记原创 2018.12.31 14:00PM 远山,飘雪。珠子散了,寄回成都,重新编...

  • 番外:往事如烟

  • 青山绿水待追忆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往事可堪回首,只待追忆!

  • 追寻

    在长庭街外,追寻一段前尘往事。 ——题记 在那长庭街外,吹着清爽的冬风,...

  • 番外     往事如烟(一)

    密密麻麻的树叶也挡不住太阳的毒辣,这一年的夏天竟是如此的燥热。 然而穿过树林,再坐船越过一条大河,就...

  • 番外 往事如烟(二)

    漫舞山庄的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已有一月有余。在这期间铁牙神医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少年的耳朵中倾倒,至于是不...

  • 番外:前尘往事(3)

    三个陌生的外国人死了剩下的就是三个自己人。 佐藤庆扫了一眼他们三人,指着张洛德右边的人。“那就从你先开始吧。” 那...

  • 番外:前尘往事(1)

    三十几年前,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因为不妥政府的各种欺压和沉重的赋税,M国地下势力纷纷崛起,其中有一支队伍他们越做越大...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往事(外二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dboqf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