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叹

昭君叹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一朝风云起，万里自飘摇。

当胡天的朔风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割出一道道刀锋般的伤口的时候，她终是明白，梦——该醒了。所有的过去的江南绵绵细雨中飘散的涓涓细流都将被掩埋，那些温婉的、惆怅的、迷离的、梦幻的，带着淡淡的甜蜜和丝丝的疼痛的爱恋也好、记忆也罢，都将流失在这广漠无垠的黄沙之中。寸寸相思，寸寸成土。那些小儿女的爱恋必须忍痛割下。

不论诛心是否片片成血，眼泪却是不能流一滴的。眼泪流到脸上会变成冰和泥土，若真是那样受伤的不只是心，还有脸。而美女的脸是不能受伤的。

犹记得当年金屋藏娇。可她听说：“你的脸可不止值一座金屋，你的脸抵得过万千大好男儿的性命。”她笑了，这笑中有几许自豪几许嘲讽只有她自己清楚。男人们总是在试图玩弄她的命运，不论是那个贪图小利的画师，还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皇帝。此刻在她看来他们竟是如此的可笑。万千男儿的性命不及她的一张脸。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即便是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名将也不过是震慑匈奴，她的一张脸却能让向来自傲的匈奴人俯首称臣。这样可笑，却又这样可悲。

可笑的是天子，可悲的却是自身。

将军的马还在车子前面走着，不紧不慢的，不像是去送行，倒像是去游玩。将军看似随和可亲，但王蔷知道那只是锋芒内敛，是千军万马厮杀之后留下来的陈锋，万千军中可取上将首级。马亦是经过无数次生死大战的好马，虽然步伐缓慢，却坚定有力，朝着目标一步也不会迈错。将军的剑藏在剑鞘之中，将军的甲卸在了沉箱的底部，将军的妻为他缝制了一件新袍，将军幼子正在等待他回家。她看不见将军的表情是悲是喜，她只看得到将军的一个背影。这个背影离她只有二丈的距离，这个背影离她永远都是二丈的距离。她伸出手去，甚至连他的半片衣角也碰不到。在奔赴大漠的三个月中，她日日都在望着这个背影。

这个背影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时时都在心底折磨着她的人。“蔷儿，等我打了胜仗归来，封侯拜爵，咱们便成亲吧！”意气风发的声音、掷地有声的豪言壮志仿佛就在昨日。可相聚的甜蜜那么短暂，等待却是那么漫长。

“王蔷王蔷，你的心上人不会回来了。”“王蔷王蔷，你的心上人封疆拜爵将你抛弃了。”“王蔷王蔷，你的心上人也许战死在沙场了。”“王蔷王蔷，你自视清高，还不是死了丈夫，不如做我的第十八个小妾，我可以给你金银财宝，衣食无忧。”“王蔷王蔷，不想成为老姑娘便去选秀吧。”“你有如此美貌，便是不想去选秀也由不得你了。”

一朝选做秀女，她以为终是逃出了一座牢笼。哪曾想天下处处是牢笼。

皇宫，不过是修得更好看，更结实一些的牢笼罢了。装在牢笼中的女人围绕着那个装在牢笼中的高高在上的皇帝。画匠？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她更想要关心青梅竹马的兵士的去向，年轻的兵士是否已成了将军，是否封疆拜爵，是否将她忘了，又是否已经战死在不知名的河畔？

无数个等待的寒夜中，她醒来，梦里抱着将军的骸骨哭得泪流满面；或者是，将军终成为将军，却踩在千万兵士的尸骨之上。流血、战争、战争、牺牲，和匈奴的战争还在继续，这冷宫之中的女子的哭声和失去父亲的孩子的哭声一样的凄凉。她常常在想，究竟为什么等待呢？是为了高高在上的陛下的一个眼神，还是为了听到奔赴战场的人活着的消息？她早已分不清了，分不清她的爱，分不清她的恨。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之中，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活着便如同死了。

是以匈奴的使者到来的时候，她那样兴奋，终于，在她的身上还有值得君王们看中的地方吧，她的美貌，她年轻的生命，便是她能够和君王对话的资本。

嫁到匈奴去吧，便不用夜夜听这冷宫中的哭声；

嫁到匈奴去吧，便不用夜夜梦见孤儿的啼哭；

嫁到匈奴去吧，平息这场战争，换来千家万户的和平；

嫁到匈奴去吧，不必再等，不需再等。

嫁到匈奴去，自己便不再是自己，不再是王蔷，不再是小儿女，不再是女娇娥。是公主，是皇后，是万千人敬仰的千家万户的大英雄。

嫁到匈奴去，从此受北风吹，受大雪冻，从此在旷野上游荡，从此漂泊无定居。

嫁到匈奴去，仗便不必再打了，血也不必再流了。

嫁到匈奴去，琵琶断了，琴弦断了，手指断了，寸寸相思，寸寸诛心。

皇帝不会看到的，未央宫的歌舞还在跳着。

王蔷的心上人死在了战场上，可是很多个将军都活着回来了，他们都不必再去赴死。将军的马离着明妃的车子有两丈的距离，匈奴的皇后踏上了匈奴人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