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流氓,小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流氓一词最早被用作对我的称呼好像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小镇南边街角几个在水井边洗衣服的长嘴老妇说我是小流氓,我觉得她们的这种说法有些荒诞无礼,于是我顶着毒辣的太阳叉着腰杆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进行反驳:“一派胡言。”
后来我周边的同学乃至我的班主任都叫我小流氓,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根据我身上的哪种特征得出这样欠妥的结论,导致我不知该如何去自证清白,于是我只得选择了沉默。
再后来小镇上的人——包括镇西头卖豆浆油条的老张、镇东头收破烂的老赖、镇南头的铁匠老吴以及镇北头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老葛,都认为我是个流氓,于是我不得不在某个独处的深夜进行了一场深刻性的具有革命意义的反省思考——我究竟是不是个流氓。
最终思想无缚鸡之力的我还是无法推翻“多数即真理”这一多数人眼中的至理名言,不得已我只能少数服从了多数——我也认为我是个流氓了。
2
在某个月明星清的夏日晚,我骑着一辆破旧的大永久,拎着半斤自烤酒,吹着口哨上山头避暑纳凉。酒过微醺,望着满天的星辰,借着酒劲我打开了一直处于尘封状态的记忆,就像翻开了十数年来一直未曾正眼目睹过的关于我自己的老旧黑白照片相册。
打从记事起我就不知道母爱为何物,儿时的我曾在多个雨后的中午,“啪嗒啪嗒”踏着草鞋跑到父亲跟前稚声问:“妈妈呢?”父亲仰头喝一口酒,兜头给了我一巴掌:“要我说多少遍,死了!”为此我迷茫了,因为我曾听镇上男女老少众口一词说道:“你妈跟一个货郎跑了!”
父亲终日借酒买醉不务正业,爷爷又去世得早,家里的一切农活全靠奶奶操持,青天白日下,奶奶用个被单把我勒在她的背上,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着。苦不堪言地过了几年之后,奶奶终于熬不住,大病在床,某天半夜“呜呜”哭了几声之后与世长辞了。
奶奶撒手人寰后,父亲的一个堂哥从百里外的一个小城连夜赶来,进了我家门二话不说一脚把父亲踹翻在地破口大骂:“猪狗不如的东西!”
从记事起到奶奶去世这几年的光阴,是我这一辈子内心深处不可触碰的暗疤,在之后的时光里,它就像一部失控的黑白色恐怖电影或在深夜或在某天下午悄然在我梦中播放开来,不可阻挡。
父亲挨了一顿打后,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乡亲们说父亲应该是跑了,不会回来了,我得知以后跑进屋里趴在床上笑了一整天。但很快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今后谁来养活我呢?后来还没等到我挨饿,三十多岁没讨到老婆孤身一人的舅舅就从乡下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并且在邻里乡亲的建议下,舅舅把我送进了学堂,彼时我八岁,上了一年级。
我成长到八岁,没有一个玩伴,我渴望融入镇上小孩玩耍的队伍,就像太阳下树叶上一滴待蒸发的水珠渴望融入树底下奔腾的河流的那种渴望,但渴望终究只能是渴望,没有哪位家长愿意让孩子跟拥有这样家庭的我玩耍,甚至有几个调皮的小孩会用石子扔我,同时骂道:“你妈是婊子!跑啦!你爹是酒鬼!醉啦!”。于是我就只能选择终日匍匐在奶奶的背上忍受太阳的暴烤,痛不欲生。
我原以为我进入学堂后这种情况能够随之改变,但事实证明我当时确实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偏见无处不在,我成了班上唯一的被孤立分子,并且不能够再匍匐到奶奶的背上躲避世界的冷眼嘲弄。
后来舅舅成了我唯一的伙伴,理由是,他孤身一人,我也孤身一人。那天是周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我和舅舅把家里的水牛牵到田野里后,就躺在草皮上看着天空发呆。时间仿佛静止了,一阵凉风吹过来,拂得周边的碎草都跳起了舞,舅舅打了个哈欠坐起来说:“你待这,我去那边看下!”
当时我才十岁,无法更深层次地思考舅舅口中的“看下”是何意思,如是今日,我想我一定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异样的东西。当时我最怕孤独,半睡半醒的我听到舅舅的话后猛地坐了起来:“我也去!”
舅舅脸部抽搐了一下,不理我自顾自地走了。我赶忙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追了上去。
我屁颠屁颠跟随舅舅爬上田埂,跨上小桥过了河,走了百十来丈远又饶过了一个五丈见圆的小水塘,我抬头一看,到了镇东头房区了,我和舅舅正站在一间砖瓦房下。舅舅回身用食指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往那间砖瓦房的通风孔趴了过去,我不解其意,痴痴看着舅舅的一举一动,但仿佛时间又静止了,舅舅趴在通风孔上后就一动不动。我等烦了就轻声喊了舅舅两声,舅舅不予理睬,我嘟着嘴搬来了几块砖头垫在墙角,然后踩了上去,我看到了至今没忘的画面。
通风口里,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中间处有一口大石缸,三个中年妇女正全身赤裸着站在缸边用瓢舀水洗澡,有说有笑。就是这个场景让舅舅如痴如醉,今后步入青春期的我,在每个躁动难安的夜里,总是一遍又一遍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十岁那年那时的那个画面,并以那个画面为起点,主观意识里引申出了许多新的东西。
那是我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也是之后较长时间里的最后一次,原因是我看见这个画面之后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热浪,让我脚底打了滑。我摔在地上以后没有感受到任何应有的疼痛,脑子里仍是三个一丝不挂的裸体,直至感受到脸上扎扎实实挨了一巴掌,我大梦初醒般抬起头,舅舅早就无影无踪,面前是一个一脸胡渣的农家汉子,他瞪着眼睛问我:“几次啦!”
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我吓傻了,我知道自己是第一次但我不能确定舅舅是第几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故此我说话有些吞吐 :“第一次……”
汉子没等我说完又朝我脸上呼了一巴掌,我彻底懵圈了……
又挨了几巴掌后,我哭着嚎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不搭理迎面上来嘘寒问暖的舅舅,走进屋里躺到了晚上。
自那天起,我便会在街头巷尾零零星星听到几个妇人议论我,叫我“小流氓”。听到这个称呼,我十分费解,我认为我不是流氓,因为我并非主动要去偷看那三个妇人的裸体,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动看到的,所以我不应该被称做“小流氓”,如果一定要给“流氓”这顶帽子找个脑袋扣上去,我觉得舅舅比我更适合,但我向众人辩解时又不便说:“那天主动看的人是我舅舅,我是被动看到的,我不是流氓!我舅舅才是!”于是在某些场合下,我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喊着:“瞎说!瞎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又主动想戴上“流氓”这顶帽子了。很多次我按耐不住源于内心最深处的燥热,不顾会挨呼嘴巴子的风险,在相同的时间,一次次跑到相同的地点,企图看到与当时相同的场景,却再没有一次成功过,我也就暂时没能变成流氓了。
3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公平对待时,难免会怨天尤人,痛骂苍天,但让你遭受这些“不公平”的人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老天总是站在人多的那一方并赋予了他们时间作为武器,后来经过时间的洗刷,不公平也就变成公平了。
十二岁那年,我上了五年级,班上乃至全校仍没有一个人乐于和我玩耍,但那时我已习以为常,和他们一样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我也不再奢望能融合进他们的学习和生活。
秋天留给我的记忆像一块冗长而哀伤的黑色幕布,太阳西下,黄得有些发黑的阳光遍撒在山包上、房屋上、大树上以及小河里和枯黄的稻子田里,黄黑色的小镇在我眼中变得气氛沉重而诡异,那种感觉,就像在做一场做不到尽头的噩梦。
某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如约而至却没有带教案,他站在讲台上大手一挥:“跟我去田里割稻子去!”同学们欢呼雀跃,农家孩子善于割稻子,不善于读书。
但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高兴起来,不是因为我善于读书不善于割稻子,也不是因为我装高冷装淡定喜怒不形于色,而是因为于我而言不管是读书或是割稻子,我都是孤身一人,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时间地点或是所做的事的改变而改变。
大家在班主任的号召下兴致勃勃割起了稻子,我不乐于加入这种集体性活动,于是假装肚子疼要拉屎。在和班主任请了假后,我跑到距离他们较远的另外一块稻田躺下,眯着眼睛看夕阳。
红色的太阳在我对面的山头越沉越低,稻草挠着我的耳朵,几只无名虫在我头上在我身边上窜下跳,鸟儿从我视野里的这一头飞往那一头。此情此景,时间又仿佛要静止了,我又无故回想起了那天和舅舅放牛时看到的场景,我的身体燥热难安起来。
就在我迷离之际,突然听到了阵阵低喘,起先我以为是我回想起那天的画面所产生的幻听效果,但定了定神之后,我意识到这声音就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耳旁。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虽然年幼的我未经男女之事,但凭借本能我还是判断出在距离我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一男一女正在上演着不久前刚出现在我梦里的情景。
我屏着呼吸听了片刻之后,身体像被火点着了一般,五脏六腑都沸腾了起来,我开始大胆地站了起来,够着脖子想要看清离我十米开外的稻子稞落里的场面,但显得有些徒劳。于是,晕了脑袋的我开始不计后果一步一步往声源处慢慢挪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我隐隐约约能看到了一具赤裸的身体在稻草间一起一伏。几乎就在我看到的同时,两个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两个裸体坐了起来,我看到了女方赤裸的上身之后呆立在原地,直到女方一声划破天空的刺耳惊叫把我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
随后二人像受惊了的麋鹿抱起衣服一溜烟跑到不远处的田埂后边,过了一会儿,我的班主任和几位同学闻声而至,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一时语塞。
此时刚刚的两人已经整理好了衣冠腆着脸从田埂后面强装淡定地走了出来,男人竖着眉毛指着我说道:“这小孩是个流氓,偷看我女人撒尿!”
班主任和众同学皆哗然。我本欲加以辩解并说明事情真相,但环顾四周,竟无一可信可说之人。
于是在今后的岁月中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众位同学口里偷看女人撒尿的流氓,这事儿一时之间在校园里成为同学们茶余饭后侃闲时的笑料。
同学们都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可我却跟他们有不同的看法。因为我知道这次所谓的“偷看女人撒尿”一事完全是无中生有,从这个层面来说“我是流氓”根本就无从谈起。如果要从事情的真相那个角度来探讨“我是不是流氓”,那么我觉得那两个在田野间苟合,并且颠倒是非的男女比我更适合“流氓”这顶帽子。
我后来的沉默让那两男女感到有些错愕,以至于之后在街上碰面,他们总是羞红着脸迅速瞟了我一眼,而后低下头匆匆而过。
4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本世纪的最初五年,由于人口暴增和有限土地之间的矛盾,中国农村变得就像一位灯枯油尽的垂危老人。
严格来说我所生存的小镇并不能算是农村,但现在回想起来,和周边死气沉沉的村庄也别无两样,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低着头默默前行,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可在某些方面又生龙活虎。为了一斗米二两油,亲兄弟之间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尺地三寸房,亲戚之间争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每天到了晚上,都能听到各家各院里争吵不断的声音,随后整个小镇慢慢暗了下去,再没有一点光亮,成了一坐没有生机的鬼镇。
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总让年幼的我坐立难安,我就像身处在乌烟瘴气遮天蔽日且没有尽头的黑色密林之中,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出去,那种混沌度日的感觉若非切身体验是无法理解的,寥寥数笔不可能带给人真实强烈的代入感。
童年的灰色日子就像一把枷锁把我箍得紧紧的,每每想起,我都觉得呼吸困难。
十五岁之前镇上的人孤立我,因为我有一个“婊子”娘和一个“酒鬼”爹,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受了爹娘基因的影响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偷看妇人洗澡和偷看女人撒尿的“流氓”。
十五岁之后我孤立了镇上的人,因为我主观意识里实在不愿意成为行尸走肉中的一份子,那时我已念书念到了初二,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大胆做了一些自己内心渴望去做的事。
我会在某个朦胧的早晨早早溜到教室把整个班同学的课本撕得稀巴烂,以从中得到一种报复成功后的快感。
我会在某个课后的黄昏摸到农民们的果子地里偷一书包的橘子、梨,拿到家中和舅舅分吃,以针对他们骂我是“流氓”这事作出回击。
我会在某个闷热的夜晚偷偷摸进邻居们的院子里,偷一些成熟女性晾在外边忘了收回去的内衣内裤,以安抚青春荷尔蒙作怪下我沟壑难平的欲望。
纸包不住火,久而久之,我犯下的诸多罪行在镇上已是口口相传,为此我相比从前又多了很多麻烦。
我会被班上几个高我半个头的围堵在楼道走廊上痛殴。
我会被几个撒农药的农夫用泥块在田野间追着喊着痛打。
我会被全镇的女性所警惕,走在大街上冷不丁会有一个挎着箩筐的农妇朝我吐口唾沫,接着骂一声:“野种流氓。”
但不管遭受到怎样的对待,我都没有停止我的行为,甚至变本加厉,因为多年来我对这些都已经麻木了,我认为我所受到的这一切对待都是正常的,就像我觉得我偷女人内裤是一件正常的事那样。
当时处于青春期的我最难熬的就是小镇寂静后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每天晚上我都像播放电影一样,把砖瓦房里三个裸体女人和稻子里野合的男女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我觉得有一团火在我心里“滋滋”烧着,我无法自我探索出一条平熄它的有效途径。
后来我偷了舅舅的五毛钱在偏僻街尾买了一本在同学间流行一时的黄色书刊,几个难眠的夜晚之后,我把它翻得比我身上的衣服还破烂不堪。
再后来我观察到了同班女同学处于发育状态下的胸部,我心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终于在之后的某一天发生了由量变到质变的转换。
那年我十六岁,念初三,暴雨后的夜晚让人神清气爽。下自习后,我倒完教室垃圾回到教室,教室已变得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同学在窸窸窣窣收拾着桌箱,我跟她不熟,事实上我跟班上的每一个人都不熟。
把两个认识却不熟的人放在一个空间里,这种处境对我来说会让我有种莫名的难堪,我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知何处安放,只得假装收拾着书包。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朝我莞尔一笑:“我先走啦!”
她的笑容和胸部就这样突然闯入了我的视野,我忘记了尴尬,脑子在一瞬间嗡嗡作响,变得一片空白。随即,往日看的那本黄色书刊内容和三个女人、一男一女的模样一齐出现在我脑中,我心中的那团火猛然烧了起来,旺得史无前例。
我失去了理智,“唰”一下站了起来带翻了桌椅,我看到她眼神变得惊恐,我渐渐靠向她,把她逼到了不靠门的墙角,迅速抱住了她并把嘴凑到了她脸上。她吓得“嗷嗷”叫了几声,随即挣开了我的手,扬手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然后哭着喊着惊慌失措跑出了教室。
我呆立在原地清醒了过来,为自己龌龊的举止感到懊恼,那种感觉,就像临头挨了一瓢冷水的冰冷感,就像站在阁楼上脚底的甲板突然被抽掉的空虚感。
第二天早上,她没来上课,放学后班主任到她家做了家访。下午班主任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把我叫到了操场上,踢了我一脚,跟我说,她爹已经红了眼拎着磨好的柴刀要上门寻我了,被她七大姑八大姨死死拖着,否则我可能已经死了。
后续发展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记得这事儿后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从那以后她换了个班级,一年后到百里外的城市上了一所重点高中。
后来这事或多或少传出来了些,我走在街上会有人指着我说一些我耳熟能详的话:“爹是个酒鬼,妈是个婊子,儿子从小就是个流氓”,“偷看女人洗澡,偷看女人撒尿,流氓”,“强奸犯,流氓”……
这次我在心里赞同了乡亲们认为我是流氓这种看法,因为这次是我主动做出了流氓才会做的事,我已经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名流氓,我并不会再觉得委屈。
所以,之后他们喊我流氓我已不觉得是在骂我了,而是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正常称呼,就像平时在家舅舅喊我名字那样的正常。
5
通过我变成流氓的这个过程,我竟厚颜无耻地悟出了一个正确性有待商榷理儿: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别人说了不算,甚至整个世界说了也不算,只有自己说了才算。
我中考成绩擦着边缘线勉强支撑我到县城念了高中。
在小镇上,不管是大人口中的乖孩子还是坏孩子,都看不上我都讨厌我,说出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整整十六年,我在镇上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到了县城,脱离了原来的生活环境,没有人了解我的家庭,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于是我勉强交上了一两个外人眼中的狐朋狗友。
我至今不明白,我和那群社会混子之间的情谊到底算不算我儿时渴望多年的友情,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称呼他们为我的朋友。
那段时日,网吧、KTV、游戏厅如雨后春笋般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生长开来,我和我的朋友整日整夜地混迹其中,没时间了,我就逃课,没钱了,我就向舅舅骗,我还在那段时间学会了抽烟喝酒。
我清晰地记得,在某个星期五,我和朋友到录像厅看完一部黄片,半夜出来时被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第二天舅舅被老师请到了学校。
从小舅舅对我就处于放养状态,除了三餐,我的事舅舅基本不过问太多。舅舅把我从学校领了出来,正值冬夜,舅舅把他身上破了两个大洞无人缝补的绵外衣披在我身上,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跟我一样高了,听你们老师说你会喝酒了,咱俩喝一个?”
我一声不吭,舅舅带着我找到了城里的一家高档酒吧,舅舅说:“咱农民进城也不能让城里人看扁咯!”然后拍拍身后的屁包:“昨天卖了家里的牛崽子,不缺钱!”
但在酒吧门口,我们却被保安拦着死活不让进去,原因是舅舅鞋子和裤子上粘满了泥,边走还边正往下掉。
不得已之下,舅舅选择了一家相对高档一些的路边小酒馆,进去之前我看到舅舅背着我偷偷拍了拍腿上鞋上的泥,抖落了一地。
舅舅选择了一个靠里的位置,点了几角自烤酒,又叫了一些啤酒和小吃,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起了镇上发生的事儿。但我对镇上的人和事十分反感,或者说,没有人会对一座把自己折磨得醉生梦死的监牢产生好感,于是我就不搭理舅舅,任他自己讲,我低着头自己喝酒。
或是舅舅见我没了声音有些奇怪,就敲了敲桌子,举起杯子朝我说:“来干一个!”
干了一杯后舅舅一反如常,竟提起了我自己都不忍回忆的父母:“你长大了,你爹你妈的事儿你也知道,你可不能……”
“别讲了!”心情糟糕的我听到舅舅提到我爹妈,忍不住怒了。
舅舅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接下来我俩再没话,舅舅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酒,我则一直看着吧台那边发着呆。
我不记得舅舅喝了多少,只记得舅舅喝得昏昏沉沉,突然就趴着吐了,吐完后,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堆胡话:“我知道你从小受欺负,我也从小受欺负”,“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也心里苦”,“我知道你怪我小时候带你看女人洗澡抛下你,我也怪我自己”……
说到最后舅舅已是语无伦次,我便把舅舅拖到就近的一家宾馆睡下了。第二天,我到车站送别舅舅,临上车前,舅舅又一反常态,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了一句我当时嗤之以鼻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说罢舅舅上了车,显得有些步履蹒跚,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送别舅舅的情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念过的朱自清的《背影》里的情景。当时舅舅才四十多岁,头发却已花白过半,虽说农村人普遍老得快一些,但多年后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舅舅比平常人老得快多了。
距那时三年后舅舅便去世了,我跪在舅舅的棺材板前,努力想要回想起和舅舅生活的点滴,可流氓成性的我脑海里出现最多的竟是和舅舅偷看女人洗澡的画面。
在舅舅去世之后的日子里,我在数不清的夜里一遍又一遍梦到那晚和舅舅在城里喝酒的场面,我总忍不住抽自己几个耳光,想要收回朝他吼出的那句“别讲了!”,想要牢记他一辈子唯一对我做出的一次教育:“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很多时候我都在回忆中想,我不仅对别人来说是流氓,我对自己、对舅舅来说,又何尝不是流氓呢?
6
在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中,我孤独地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紧自己,瑟瑟发抖。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端庄美丽的妈妈,威风堂堂的爸爸,和蔼慈祥的奶奶,一同来到了我的身旁,我兴奋地抬起了头站了起来,拉起他们的手跳起了舞。
在车站送走了舅舅,我回学校补了个觉,下午醒来后,我又过起了一往如常的生活,继续和朋友浪迹于这个城市的腌臜场所。
我被学校开除是在我十九岁的那年,我已念至高三。
现在要我回忆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导致我被学校除名的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记得比较清晰的是,那天是周六,前夜包夜后傍晚时分才醒来的我,正在学校对边一个牛肉铺子“稀里呼噜”吃着热腾腾的牛肉面,我朋友突然跑到我跟前朝我喊:“别吃啦,出事了,老杨(我的另外一个朋友)被砍了!”
我放下牛肉面,跟朋友跑到了城里我们常去的那个游戏厅(明面儿上说是游戏厅,其实就是个赌博场所,里面鱼龙混杂)。我在游戏厅没有看到我那位出事的朋友,只看到游戏厅的对街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和朋友扒开人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红得发黑的血,一大滩血。
我坐在学校食堂前的花坛边,看着遥远的天边,眼睛空洞而无神。我也不清楚我在想些什么,从游戏厅回来后,我精神变得有些恍惚,高烧不退的那种感觉。
我看到我朋友背着个布包朝我跑来,跑到我跟前,站住,他黄毛下的眼神显得有些坚定:“报仇!”
我有些迷惑不解,我不知道我将要报的仇是什么仇,一定要说起报仇二字,其实我想得更多的是生我养我的那个黑色小镇。
我像个没有意识的丧尸,跟在朋友后面跑着,就好像是被我孤立的小镇里的那群行尸走肉。跑进游戏厅旁的一个小巷,朋友站住,我也站住,我看了看左右,发现多了好多个朋友,我们总共差不多有十来个人了。朋友从他背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些东西分发给我们,待接到手上后,我看清了,沉甸甸的,是跳刀。
我像个被操纵的手提木偶,手握短刀,跟着朋友们冲进了游戏厅,里边的人突然乱了起来,做起了布朗运动,我扫视了一下四周,有些茫然:我要干什么,我拿着刀要捅谁?
几乎是在我们冲进游戏厅的后一秒,一群身穿制服个子高大的人也冲了进来,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我和朋友们被夺去了手里的刀然后被按翻在地。
我重新回到学校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当我被告知不再是学生时,我惶恐不安,我不想去重复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在我身边的噩梦,不想回到小镇去生活。
我在楼下花坛边数蚂蚁数了半天,因为舅舅接到通知到学校后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半天没有出来。舅舅下楼时,已临近晚饭时分,舅舅穿着一件单薄的马屎色衬衣配上一条宽大的褐色布料裤朝我走来,风一吹,舅舅晃了晃,待到我跟前时,舅舅挠挠头,笑了笑。
在我看到舅舅泛红的眼眶时,我就知道,我真的不再是一名学生了。或者说,我不能再在城里当流氓了,得回镇上当流氓去了。
7
好多年前的一场葬礼曾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睡梦之中,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印在我的心房,滋滋作响,又像无数黑色的无名花朵在我脑中尽情绽放。
我和舅舅抗着我的行李下了班车,我又重新站在了小镇的土地上。天气很是阴冷,还飘着点小雨,我和舅舅一步一个脚印踏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身边走过一个又一个小镇上的乡亲,却无一人朝我们打声招呼,就好像我和舅舅是外地来到小镇上访亲的陌路人。
小镇上开了几家网吧和酒馆,我对此欣喜若狂,在之后到现在的岁月中,它们成了我躲避现实赖以生存的地方,就像小时候奶奶温暖的后背一样。
夕阳西下的傍晚,舅舅坐在堂屋门口抽着烟邦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今后你得学会自己养活自己了!”
于是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我“流氓”的身份,拿起了镰刀和锄头跟着舅舅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一年半以后,舅舅检查出患了肺癌,整天从早咳到晚,随后开始暴瘦,不久以后,舅舅一句话也没留下,去世了,葬礼是舅舅乡下的一个表侄过来安排的。
舅舅去世后我成了真正的孤独者,我一度认为,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孤独的人了。
镇上搞集体活动比如祭龙、修路,按例是每家每户要出一名劳动力的,没人来叫我。
镇上亲戚婚丧摆酒席,是要请自己家族的亲戚到场吃酒的,没人来叫我。
镇上过鬼节、火把节时,会派一名代表每家每户发火把,没人来发给我。
我原以为十五岁以后是我抛弃孤立了这个小镇,后来才知道其实一直都是它在抛弃孤立我。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连着下了三十二天,我在家中窝了三十二天,像个活死人。
我不知道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生来就要受到这样的酷刑,我也试过想要去进行自我救赎。
我曾在某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扛上一把锄头,去别家地里帮人刨地,主人家见了,哭着喊着跑过来:“天杀的流氓呀,我家地里没金没矿可以偷哇!”
我曾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位卖草纸的老人被风吹翻了摊子,我思索片刻冲过去扶起了颤颤巍巍的老人,并帮老人收拾了摊子,老人儿子见了,冲过来一脚把我踹翻在地,指着我骂:“臭流氓,老人你也欺负,女人怕你,老子可不怕!”
我曾在夜里的泥巴路上,见几个小孩抱着一堆橘子乱奔,我知是偷来的,过去喝住,小孩们扔给我橘子作鸟兽散,我抱起橘子准备还回去,一老太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流氓还是流氓,混球还是混球!”
故此,我放弃了挣扎,我后来不再奢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个现状,镇上的人认为我是流氓也好,混球也罢,我选择了统统接受并且加以认可。
8
而今,距离舅舅去世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我孤独却不自在地度过了十八年,我三十七岁,不知亲情、友情、爱情为何物。
十八年来,我醉生梦死,饥一顿饱一顿。有钱了,我就抽烟喝酒上网,有时喝醉了,还会到初中门口调戏女学生。没钱了,我就去给人干苦力,一天六十块,运气好时一天八十块。
我不知道我活在人间的乐趣和意义在哪,如果要世人给我这个人下个定义,我想不外乎就是“婊子酒鬼的儿子”,“流氓”,“混蛋”,“窝囊废”,或许还会加个“偷窥狂”。
活到这个年纪,回想三十多年来的日子,空虚而凄惨。白天醒着的时候,浑浑噩噩之下我感觉自己好似是睡着的,我好像成了儿时自己所厌恶的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中的一份子了。晚上睡着时,我就会梦见我儿时在奶奶背上的日子,会梦见和舅舅放牛偷看妇女洗澡,会梦见舅舅的葬礼,会梦见严寒冬天舅舅来学校跟我喝酒,然后跟我说“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我还会梦见记忆中没有模样的妈妈,还会梦见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活的酒鬼老爹。
我生存在人间,我的生活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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