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没有工作，看着银行卡里瘦弱的数字，要毁灭世界的想法每天都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的朋友昭昭曾让我蹭吃蹭喝一个月。当时我感激涕零，表示说，我不白吃，我做你助理，做饭暖床什么的，你随便说。
昭昭是我大学认识的一个朋友，比我大三岁，哈尔滨人，听朋友说在她上大一的时候全家搬到了浙江。后来她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自己开了个编剧工作时，几个人专门外接影视公司的活。
有天晚上我拎着饭去她的工作室，她正坐着写剧本，我把吃的放在桌子上说，来吃点东西吧，卤煮肘子什么都有。
她白了我一眼说，滚，我要吃素。
其实她不是真的要吃素，就是什么都要杠上两句。周末我们约老朋友一起吃饭，路过一个小公园，里面坐着一群大爷大妈在帮自己的孩子相亲。昭昭好奇，用她那微胖的身躯左一挤，右一拱，直接就挤到人堆里。我在后面扒拉了半天，挤得早饭都要吐出来了才挤进半个身子去，昭昭白了我一眼，用手拽住我的肩膀一把把我拉进人群。
当时我如被雷劈，差点跳起来，脑子里不停在喊：疼疼疼...这是被碾压的感觉...疼啊我去...嘎巴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骨头碎了吗...疼死爹了尼玛...这样的女人伤不起啊...
当我从疼痛中反应过来，发现昭昭正盯着地上的牌子一个一个的看，我顺着看过去，上面各种大字写着，硬性条件：户口、车、房、身高、属相等等等等。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隐隐约约感觉到气氛不对，想赶紧捂上她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昭昭看着成群的大爷大妈们没好气的说，呦，大爷大妈卖白菜呢。
一句话惊得我老血都要吐出来了，众大爷大妈先是集体愣了五秒，在这五秒里我用出了二十多年来最大的力气把昭昭拽出人群，然后听见后面一片嘈杂，哎，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啊！？
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后我生气地说，下次作死能不能别带上我？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就这么没遮没拦的？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特例就去否定别人的想法吧。
昭昭委屈地没说话。
2.
昭昭的相亲，我曾见过一次，是约在朋友开的小茶厅里。
第一次对方是个计算机行业的男生，平头，黑框眼镜，不算帅，但很干净。昭昭笑着和他握手，男方微微一笑表示稍等，然后缓缓掏出了一份精美的简历...昭昭愣了两秒，看了看他，用手接过男生的简历尴尬地笑了笑。
一份精美的简历...
昭昭说，这，您是专业的吧。
男生礼貌地说，你没带也没关系，之前你的一些情况我也有些了解了，那我再简单地问你一些问题吧。
昭昭呆呆地点点头，男生问，你现在的收入情况怎么样？平时喜欢做什么呢？对老人能不能很孝顺？是更注重工作还是更注重家庭呢？近几年准备生小孩吗？
昭昭憋了十秒钟，然后说了句，哈？
男生说，你没有听清楚吗？要不要我再和你说一下。
昭昭赶紧抬起手说，不用了，我就是想去个厕所。然后昭昭起身离开座椅，直奔餐厅大门，再也没有出现。
我和朋友笑喷。
后来昭昭发誓，此生我要再相亲，我胡字倒过来写。
我说，也没必要，你换个思路想一下，相亲和朋友介绍对象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吧，都是两个人见面聊一聊。
昭昭说，你懂什么，这个有本质上的区别好吗，搞对象是搞对象，相亲是奔着结婚去的，目的性那么强烈，我受不了。
我说，你以前搞的对象，不也是奔着结婚去的吗？
昭昭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把我推出门外说，走走走，我要写剧本了。我慢慢走下楼，整个世界开始夜入膏肓。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也是相似的场景，一个姑娘一边哭，一边从裕华路走到东三环校区，脚下踩着梧桐叶和自己的抽泣声，被无数匆忙的行人超过。
3.
昭昭上大学的时候，男朋友是学经济的，叫文博，两个人从高中一路考到大学来，当年冬天雪量极其丰富，隔个三五天就有一场大雪，地上的雪还没化干净，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学校附近有家莽子火锅，俩人总是冒着大雪去吃，学生时代囊中羞涩，偶尔吃一顿还好，经常去吃，那他妈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文博能干出来，他利用课余时间偷偷练就了一技手机贴膜的手艺，大二还没结束，生意就已经红红火火了。然后他对昭昭说，哈，现在我可以对你负责了。
昭昭白了他一眼说，屁，你这就想养我了啊。
文博装做委屈地说，不然你想怎样。
昭昭一抬手比出个数字七大喊，我要吃十顿火锅！
文博笑哭了。
学生时代女生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吃饭，隔三差五的还要买个化妆品，添两件衣服什么的。加上昭昭吃货的本质，两个人一起吃火锅，昭昭总会抢最后一颗鱼丸吃，哪怕已经吃不动了也必须咽下去，每次回到宿舍躺下后都会发个朋友圈，我现在感觉有颗鱼丸就在咽喉处缓缓地旋转...
后来到了大三下半学期，俩人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一个月一千二。搬家那天俩人还特意办了乔迁宴，邀请好朋友们一起去家里吃完饭。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我当时作为所有人里面岁数最小的，就只负责吃吃喝喝，
吃饭的时候文博显得很高兴，不停地给大家敬酒，他说，我和昭昭准备一起考公务员了，不同的职位，但都在大连，到时候我们攒一点钱，然后再向家里拿一点去开个小店。
朋友说，你们两个都工作，谁来打理小店呢。
昭昭说，没关系的，我姐姐在那里，弹性工作，每天闲的不行，我都和她打好招呼了，她说等开了店，一定请她做店长。
当时他们所说的距离我还太遥远，我也插不上话，只记得所有人都在金黄的液体中放声大笑，一直到晚上11点，大家喝多了横七竖八的躺在各个地方，非常拥挤，连阳台上都没有立脚的地方了。
我起来上厕所，看见昭昭一个人在收拾房间。我说，我帮你吧。
昭昭挥挥手说，不用不用，你快休息吧。
我没有听她的，就帮在她后面端端盘子什么的。在厨房的时候，昭昭突然低着头问我，你说，真的一切都能这么顺利吗？
我抬头看了看她，因为她的头发遮着脸，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大家都在说，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
昭昭听完抬起头说，可我就是想嫁给他啊，是他说的。
我问，他说什么了？
昭昭自己偷着笑了笑没说话，我感觉无趣，就自己走出了厨房，出门的时候不知道踩了谁的手，就听见哎呦一声，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互骂了几句，然后又都睡着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偶然看到文博给昭昭的情书，上面写着：
“跟我走吧，忐忑给你，情书给你，不眠的夜给你，六月的清晨给你，雪糕的第一口给你，最后一颗鱼丸给你，手给你，怀抱给你，车票给你，跋涉给你，存折给你，钥匙给你，家给你，一腔孤勇和余生几十年，全都给你。”
4.
到毕业，有意思的是两个人都没有考上公务员，昭昭跑到北京工作，文博家里有点人脉，家里人想托人找找关系介绍一个好点的工作。文博说，我想先回家待一段时间，等等家里的消息。
昭昭说，好，你去吧。
后来朋友聊天，聊到两个人的情况，朋友悄悄地和我说，文博说要等等家里人的消息，如果找到了就工作，找不到的话就去北京。
我不明白，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朋友翻了个白眼说，你还是太年轻，这哪里正常了，你听不出来其中的先后顺序吗？
我摇摇头，朋友叹了口气说，昭昭在北京，而文博所说的如果家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去北京，这潜台词就是如果家里的工作稳定了，就不去北京找昭昭了。如果目标很明确，那当然是就去找她啊，还用家里人帮忙选择吗。
我沉默了会儿说，但是我能感觉出来文博还是真的喜欢昭昭的。
朋友说，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但是你要知道，在人有了选择的时候，一些东西的分量是会有增减的，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的摇了摇头，朋友崩溃。
文博家里人和他说，别出去了，早点结婚要个小孩，趁爸妈年轻还能帮你带一带。
文博小声说，可是我有女朋友。
家里人说，那不更好，让她来咱们这里吧，房子爸爸妈妈给你们买。
文博说，不是房子的问题。
家里人生气地和他说，那是什么问题，都到这个年纪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她要是真的喜欢你，怎么会不跟你来呢？
文博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好拖着，一个月后他进了一家亲戚的公司做形式上的高管，每天也不忙。昭昭就不一样了，每天工作很累，下班后为了省点钱在菜市场和大妈费尽口舌，有次因为太累了，加上冬天感冒，不小心把一辆私家车划了长长的一道，为了赔偿费就站在雪地中整整和车主说了一个小时的好话，最后彻底病倒在床上。
房东阿姨熬了姜汤来看她，和蔼地说，一个姑娘也不容易，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呢？
昭昭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掉眼泪。打电话的时候找找也从来不提这些，只是不断地问，你说你娶我，是不是真的？
文博说，是真的，再等等。
咄咄不断地发问，往往来自弱势的一方。
问到最后文博也不好意思回答了，只好是漫无止境地沉默。
年底公司有次活动，昭昭去不远处的厂房拿器材，因为厂房正好在园区的一个拐角处，一辆车开过来没看到，车速已经很慢了，可还是撞倒了路过的昭昭，左腿小腿骨折，公司同事陪着去医院，昭昭这次没忍住给文博打电话，哭着说，你说娶我，是不是真的？
文博听见她哭着急的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昭昭不说，就是哭着问，你说娶我，是不是真的？
文博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好联系昭昭在北京的朋友，听说昭昭被车撞了满心的愤怒，一边打电话责怪她为什么不和自己说一边买票来北京。
站票，6个多小时，文博一路到了北京，在医院看见了昭昭左腿打着石膏，在男同事的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路时满心的愤怒变成了无尽的悲凉。文博转向奔到朋友那里，掏出来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五万块钱，你帮我交给昭昭。然后又买了张票回到了老家，留下朋友一脸懵逼的站在原地。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的同学的婚礼上，之前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两个人参加完婚礼一起去吃饭，一家普通的小饭馆，整顿饭吃的气氛压抑无比，就连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到气氛的尴尬，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
那天文博喝酒，昭昭也跟着喝酒，眼前的菜一口都没有动。文博沉默了好久，率先开口说，昭昭，我们分手吧。
昭昭两只眼睛看着他，努力笑着点点头说，好啊。
好啊，多么完美的回答，越来越接近极限，尽全力做到最好。
然后两人又是一杯接着一杯，喝多了，聊起两人的相遇，昭昭说，你记不记得我们高中第一次和同学去游泳，当时大家都在水里玩，可我不会水，就在游泳圈里奋力地扑腾，泳帽都掉了，头发也乱了，我就只好不停尴尬地笑。大家以为我在笑，其实我在掉眼泪，不过我知道你看得见。
文博听完红着眼点点头，昭昭不停地说，文博就认真地听，直到昭昭趴到在桌子上，文博才慢慢的走到她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用力地抱着她说，你深爱我们在一起的这七年，我也一样，你一定要让爱重新生长出来，就像当初遇见我一样。
夜深了，没有盛大的告别仪式，一脚迈出店门，跨过时间的门槛，大地苍茫，种植着日月星辰和一年四季。
5.
然后就到了我毕业来北京投靠昭昭，和朋友在餐厅见到了昭昭奇葩的相亲。
后来昭昭又陆陆续续地见过几个男生，有天我们突然被告知她已经脱单了，对方是个小公司的执行。众人现是集体愣了三面，然后一阵山呼海啸地要求见面，昭昭就害羞地打发我们说，等有机会，等有机会...
那个男生我曾见过两次，一次是昭昭加班很晚，男生开车过来来接她，还有一次是在外面吃饭，太晚了打不到车。两次见他，男生戴个眼镜开着宝马，很有礼貌，也很干净，昭昭坐在车后面，脸斜靠在车窗上，外面一片漆黑，衬着昭昭安静的脸庞，男生不断通过后车镜温柔地看看她，也不说话，车窗内的温柔和车轮下碾过的水迹，连同飞速后退的路灯一起慢慢融进夜里。
有次吃饭的时候她说，一开始他来接我，我都没有坐他的车，可他天天来，有次下大雨，我又等不到公交，就上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啃一整块猪蹄，头都没抬地说，上去了就下不来了吧。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说，我看那人也挺好，至少条件比文博好多了吧。
昭昭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总感觉，是他真正教会了我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可我现在却只能用他给我的能力去爱另一个人，是不是很怪？
我不知道说什么，总有一些人突然闯入我们的生活，教会了我们温柔，教会了我们心疼人，让我们变成了更受大家喜欢的样子，然后离开，连头都不带回一下，有时候我们多么想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倒是等等我啊。
可是风太大，思念的声音就听不见，雨水会滑落过每一座屋檐，云朵要坠毁在每一个黄昏，每个人都要奔向终点，只是人潮拥挤，我们再也不会不期而遇。
前一阵收到两个人订婚的消息，听说两个人去吃火锅，昭昭争着抢着要吃最后一颗，男生笑着又向服务员要了一盘说，为什么要抢最后一颗，再要一盘不就好了吗？
昭昭沉默了几秒，瞬间泪如雨下。
很多年前，一个男生把最后一颗鱼丸故意让给女生说，哈，我现在可以对你负责了。
很多年前，一个男生说，跟我走吧，最后一颗鱼丸和余生几十年，全都给你。
可怎么一眨眼，我们就过了饿肚子的年纪了呢。
男生看见昭昭哭吓坏了，赶紧说，你别哭了，我们结婚好不好？以后你想吃的全都让给你吃。
昭昭流着眼泪慢慢地点头，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伴随着一颗眼泪落在桌上。
男生牵着昭昭的手走出店面，忽然起风了，昭昭又掉了一滴泪，恰好一滴，落在心里泛起点点涟漪，她大概会用漫漫余生去守口如瓶，如果有人问起，她就说已忘记。
6.
有天写稿到很晚，饿的头晕目眩，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跑到街道上随便钻进一家麦当劳点了些吃的，抬头看见两个学生也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吃东西，我没在意，只是快速吃完手里的东西，然后转身走出店面，离开时透过玻璃看到两个人还是坐在那里。
男孩轻轻地把自己的汉堡推给面前女生，倔强地说，我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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