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亮的星
如果人死后化作天上的星星,满天繁星,那颗最亮的一定是外婆。
每逢节日,母亲都会回外婆家祭拜外婆,我若在家也一定会跟母亲去。
外婆深居大山中。从乡里市集行三四公里到一座大山脚下,一条蛇般的山路蜿蜒而上,沿着山路翻越三座山坳,人从第三个山坳上往远处山脚望去,便可见几间红瓦小房屋悠然的坐在山谷中,那就是外婆住的小村子。村子四面围着山,开门推窗便可迎接郁郁葱葱的山色。瓦蓝的空中几朵白云卷伏在山顶,几柱炊烟袅袅的萦绕在翠绿的群山间。若下起雨来,青岚同炊烟沉浮在山间房屋上,一片青山落白雨的景象,宛如仙境。到了夜里,万籁寂静,偶有几声夜枭或者狗吠传彻山谷,才打破了沉静的世界。
山里人多是傍山而居,几代人都住着用土墙、石头、木材搭建的房子。房屋下层养牲畜上层住人,两层之间用木板隔着,人若在上面跑跳,会感觉整间屋子都会晃动起来。屋顶铺盖着红瓦片,若天下起大雨,屋里难免要下着“小雨”,桶、盆、缸必要摆上几个。屋前还要搭一个竹木的阳台,白天在阳台上晒作物,晚上可搬来凳子或者席子坐着乘凉,邻居们见有人也纷纷出来喊话谈天,聊些农事、聊些家长里短,累了就各自躺下安静的观赏月亮星星,顺便推测着近几日的天气。
农民是靠天吃饭的,若老天不愉快,地里的玉米、大豆、绿豆、红薯不长好,他们就怨老天不赏饭吃。村里的年轻人有些外出打工,也有不愿出去的,在山里守着几亩地、几只牛羊过日子。有些人家人口少,到农忙时村里其他人会主动帮忙,今天你帮我,过两天我帮你,村里日子虽然苦却也过得和睦自在。
外婆屋里跟其他贫苦农家一样,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却非常杂乱。正对门供堂下有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梨头、锄头、镐头、箩筐、簸箕、镰刀、柴刀等各种农具挨着墙角散放着,歪着脚的椅子各处摆几个。进门右手边有一根大柱子,柱子旁边常年放着一个很老旧的木躺椅,外婆最喜欢在躺椅上坐卧着。主屋墙后面就是厨房,破烂的碗橱和圆桌边上散着几张歪斜的凳子,旧坛子、破罐子还有青石刻的大水缸默默蹲在角落,墙边堆着杂乱的柴火,柴火旁边有几个灶台,灶台后的墙面到房顶尽是烟熏的油黑色。厨房边上还有一个小屋子,屋里搁着一口大石磨,石墨上架着很长的木把手,人远远的推着把手就可以带动石磨转将起来。转动的石磨“呼——呼”响着,把手也跟着“噶——吱”叫着,小时很多时候天刚蒙蒙亮,我便在睡梦中听见石磨和把手此起彼伏的吟声。村里九三年才通了电,家里唯一吃电的就是电灯,而外婆却更愿意用蜡烛和煤油灯照明,许多晚上吃过晚饭忙完便早早睡下,在睡梦中等待明天的光明。
外婆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清苦的一生,或许也是她幸福的一生。
外婆面容和善,待人和蔼可亲,额上的皱纹把她眼睛挤的很小,她扎着稀疏松卷的小辫子,喜欢穿满是小花的灰白色衣服,见了人脸上充盈了笑容,满是山里人的质朴和善良的气息。我尚未记事时外公就去世了,外公外婆养育了八个儿女。阿姨们有的嫁在别村,有的嫁到外地,几个舅舅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务工,只有逢年过节他们才回来看望外婆。外婆一个人在山里种地栽菜,养禽养畜,日子苦却也很充实。后来舅舅们成了家,外婆就有了孙子孙女的陪伴,也多了几分牵绊。表弟表妹长大后走出大山上学,外婆又孤单一人,春耕秋收,过着夏天盼冬天,一年四季与老屋相依,与大山相依。
儿时住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是我孩童时最欢快的时光。
外婆屋后有一个小院子,外婆在院子里养鸡鸭、种菜,还种有一颗桃树。三月桃花正红。一天,我望着满树的桃花问:“外婆,桃树什么时候长桃子?我想吃桃子。”外婆笑着说:“还早着咧,等到夏天天热了,你穿上短袖的时候就有桃子吃了。”那天后,我便天天盼着夏天快些到来。经常拉着外婆问:“夏天快到了吗?”外婆也总笑着回答:“还早着咧。”
等到了夏天,桃树上结满了青里透红的桃子。我喜欢拿个桶装上一些水放在树下,自己像猴子一般跳到树上,每摘下一两个就往桶里扔,没多久就摘了半桶。“外婆,快来吃桃子”,我大声喊道,外婆从屋里提一把砍柴刀就出来:“桃子要削皮才能吃。”我说:“不用削皮了,洗洗就能吃,带皮好吃。”我在桶里洗好两个递外婆,她用砍柴刀慢慢削了起来,我可等不及了,再洗好两个放进嘴巴就吃了起来。山里的桃子虽说不是极甜,水分却足,一口咬下去脆极了。
外婆的牛栏里养着两头黄牛,是一头老母牛和一头牛犊,帮外婆放牛是我挺愿意做的事。早晨外婆把牛从栏里牵出来,我跑上去抢过牵绳,牵着牛就往山上去了。牛是能认路的,我在后边跟着走,牛把我带到山坡上,它们自己津津有味地啃起青草来。等太阳升得老高,牛儿也差不多该吃饱了,我便牵着牛回家去。外婆家隔壁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长得清瘦,比我高半个头,村里人都管他叫瘦子,我当然也是这么称呼他。瘦子家也养牛,有时我们相约着一起去放牛,把牛赶到山坡上,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摘野果、打扑克牌、下棋、唱歌、打闹,或者干脆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想着自己就是空中的鸟,是山里的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一天,跟瘦子追逐打闹,不小心摔倒磕破了膝盖,流了些血,疼得我直哭。外婆听见哭声出来,安慰说:“不哭了,小孩子受点伤才长得快。”这是大人常对小孩说的话。后院的石头上长着一藤云南白药,也不知是不是,外婆就管它叫“云南白药”。她去摘了几片叶子放在碗里,用砍柴刀的刀柄捶打碾碎后,敷在我膝盖上,我只感觉伤口有一丝丝冰凉,疼痛慢慢消退,没过几天伤口就结疤愈合了。
有一次,我裤子扯破了,外婆叫我换下来缝补。外婆找来了针线,鼻子上还挂上了老花镜,外婆穿针时手一颤一颤的,我笑着说:“你手怎么老是抖呀。”外婆也笑了:“眼睛看不清了,手也不听使唤了,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你来帮我穿。”没两下我就给穿好了。外婆很会缝衣服,印象中外婆什么都会做。
乡里的市集每到圩日就特别热闹,各个村落的人都会趁着圩日来到市集采买东西。这天刚好是圩日,外婆答应带我去赶集,想必赶集是每个小孩子都很喜欢的事。我们走路两个多小时才到集上,我知道有一家店有卖冰糖水的,拉着外婆就往那去,一杯卖两毛钱,外婆买了两杯,我高兴得仰头大口喝,像大人喝酒那样。我问外婆:“甜吗?”外婆笑了:“好喝,我不太喜欢喝冰的,给你喝。”外婆把她剩的半杯递给我,当时不会想那么多,当大人对小孩说“我不喜欢吃,你吃吧”这样的话时,多半不是真的因为不喜欢吃吧。那天外婆只买了些面条、大米、油盐之类的,我问:“不买点肉吗?”她说:“不买了,家里有鸡,我们回去杀鸡吃。”小时候平常日子很少能吃上肉,鸡多半也是舍不得杀的。
后来我上了学,就很少在外婆家住了,只有每年春节会回去两天。
不知何时,桃树被砍了,只剩一截树桩露出土面。外婆说近几年结的桃子苦涩得很,想是变成了野山桃,干脆砍了当柴烧。吃够了山里的苦,未曾得过老天的甜,怎会不越来越苦,我的外婆呀!
外婆放牛喂鸡,砍柴割草,耕种收割,悠长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好像过去了,又好像没过去。我确定日子是过去了——外婆一天一天老了。后来村里通了公路,弯弯曲曲的公路盘山而上,穿越了一个个山谷,通向深山处的村落。山里的人们出行也逐渐从步行变成摩托车、汽车,隔壁邻居起了楼房,外婆依旧住着她的老屋子,远处看去显得格格不入,起风时顶上的横梁木吱吱作响。不过总算日子好了一些,家里需要的具器都添上了,也不愁吃穿,但外婆身体却愈来愈差。
外婆信鬼信神仙,她经常跟我们说她常看见神仙,晚上睡梦中还跟神仙们喝酒聊天,我自然是不信的。她说人的苦和难都是命里注定的,在山里苦了一辈子,到死也不会离开,死也要死在大山的老屋里。以前,父亲母亲就想着把外婆接到我们家住,外婆不肯,她始终放不下她养的牛、狗、鸡鸭,放不下老屋,放不下土地,放不下祖宗先人,放不下大山——她的这辈子的根。
岁月在外婆脸上刻下了沟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已经没几根能扎到后边,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变得柔弱无力,老态龙钟,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身子恐怕经不住一股风的推曳。
有一回,外婆在家里摔倒,还是村里人先发现的。住院治好后,外婆身体更不如以前,架着拐杖才能艰难的行走,勉强还能做些家务。农活是做不了了,牛便卖给了商贩,鸡也养不了。父亲母亲不放心外婆,时常抽空回去照看,阿姨舅舅们也每段时间回去探望。大家都提议把外婆从山里接出来好照顾,外婆仍旧是不肯的,她说神仙不允许她离开,离开了她会睡不着觉,过不了活。外婆的坚持谁也劝不动。
后来得了政府补贴,外婆的老屋才开始重建,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刚参加了工作。父亲请了工匠,定了材料,在原处重做地基建起了水泥平房。很快新房子建好了,宽敞洁净,想着外婆可以在新屋子安享晚年,孙子孙女都长大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一年春节,阿姨舅舅表弟表妹都回了山里陪外婆过节。除夕那天大家都忙了起来,收拾屋子,洗洗涮涮、杀鸡杀鸭,烧菜做饭。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堆烤火,谈笑风生,聊了许多以前住在山里的趣事,外婆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热闹。外婆笑着和我说:“你该抓紧成家生子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一蹬腿就去了,我还盼望着能看到曾孙呢。”“放心吧外婆,不会的,你长命百岁一定看得到的。”
住上新房没过几年,外婆就去世了。我还没结婚,很遗憾,对外婆食言了。
外婆去世时我正在外地出差。那天下了班跟同事在饭馆吃饭时,接到母亲来电,她语气沉重地说:“你外婆没了。”我心里猛烈一抽,虽然外婆常年身体不好,但这噩耗对我来说实在突然。
我定了机票连夜赶到机场,似乎还来不及难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回去看外婆最后一眼。飞到了我常驻的城市,立即打车到住处取自己的车,驾车往老家赶。途中听说小舅正从外地准备回到县城,估摸到县城的时候已赶不上最后一班回老家的客车。于是我途中改道前往县城接小舅。接了小舅后我们赶回到外婆家已经晚上十点,最终我们还是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眼,她已经住进了她的新房子里,她将永远住在里面。
我们山里人讲究入土为安,死去的人都进行了土葬,多在地里或者山上。但外婆不是这样。外婆去世前就交代父亲母亲,她说等她死后不要拿去土葬,埋在土下她会很憋闷得紧,也不要准备棺木,就在屋后建个房子,等她闭眼了让她自己在里边住着,还说,我们要是想她就回去祭拜,若是不祭拜也没事,能跟神仙作伴自然也不会闷。母亲说这件事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睛温热却流不下泪来。
外婆去世当天,父亲找了几个工匠,在老屋后头给外婆建起小房子,现在外婆一个人睡在里面。小房子由水泥砖砌成,外边贴了白色的瓷砖,房子没有门窗,前面贴的瓷砖上印着图画,画里是一只起舞的仙鹤。我想,外婆的仙魂就是坐着这只仙鹤到天上去了。
生命中的花开花落幻化作星月繁华。今夜月亮藏住了身影,繁星静默地照耀着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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