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谷石

原创《磨谷石》

‌故老相传，此地有飞鹰守护大地，飞于春，遨于夏，沉于秋，眠于冬。而此地亦有一大蛇，醒于秋，游于冬，而慢慢藏于春，寂于夏。

——楔子

如流水一样清澈的天空，迎来了一场暮春的雨。暮春的雨，如弯月的尖儿，如初生的芽儿，清亮亮的，仿佛炊烟一样弥漫了整座山峦。

那细碎碎的雨声，落在窗边，也落在儿时的回忆里：落在那大青山上，落在那磨谷石上，落在那青翠的农田上，落在九公的豆腐担儿上。若是在老家，这时候也该播种了吧，大家的手中，会拿着一把把刚长出细长叶子的水稻秧，站在水田上一扬手，一抛一撒，稻田里就齐刷刷地长满绿色的禾苗，一行行，一列列，虽然撒得不是那么均匀整齐，但那满眼的绿，却是撞入心间最美的景。

我喜欢南方，不是因为南方种水稻而北方种高粱，而是因为南方的山。北方也有山，但是那山是雄浑的是巍峨的，缺少一湾萦绕的水，而我们南方则不一样，无论多僻远的荒山，在山侧都能找到蜿蜒而来的水源，唯有这样，南方才能开垦出独有的梯田。历朝历代的人都将梯田描述得很美，其实梯田也有它的无奈，谁不想在平原大野种植庄稼呀，但南方也只有这些丘陵山地，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到山上去开垦荒地。特别是对处于十万大山边缘的我们来说，大家依照山势起伏，沿着山脚一路开辟到山顶，扶摇而上，于是就形成了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梯田。

梯田的形状不一，只有站远了看，才能发现其中的美。我家住在半山，田地在山腰下面，从我家到农田，要经过一条小溪，溪上横亘着几根长长的木头，就成了一条小桥。在我们的眼里，那条小小的桥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桥这边要被家人管着，过了桥就是一级级梯田，沿着田垄能一直走到小河边上，有时候贪玩儿，就直接从农田上跳下去，从一块农田跳到下一块农田，在跃起和落地中感受风的呼啸，那一瞬间的失重是儿时最喜欢的感觉。反正过了桥，就是自由的所在。

过了木桥，前面是一块大石头，可以几个小朋友趴在上面，听水流的声音，这小溪的水一直流到河里，再汇聚到玉湖中。水里有我喜欢的东西，也有我害怕的东西，譬如水鬼。大人常说河里有水鬼，它们会将到河里游泳的孩子抓走，后来我知道水鬼并不是真的鬼，只是一种水长的生物，叫水猴子，在水中力大无穷，能轻易拖走一个半大孩子。

不过水猴子始终不是真的鬼，如果说世界上真有鬼的存在，那么我曾听说过。初次接触鬼神，也是在这一道水源，邻居有一个大婶赤脚从河里趟过，回家后就疯言疯语了，还边唱边跳，说着很多与时代不一样的东西，表现得非常古怪。我们都很觉得很好奇，想去看，可是家里人把我们拦得紧紧的，说她是被东西上身了，小孩可千万别去。后来，几个老人用老桃木、三叉苦、符水等物，经过古老的程序，驱走了鬼。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鬼就是一些人的精神印记，在独特的环境下得以保留，恰好有人碰上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想听听那个附身的鬼说的是什么，那么漫长的时间，都没有能磨去它的精神记忆，可见它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鬼。

关于这个鬼的故事自然是听不到了，因为它早已在桃木下魂消魄散，但小时候的我也听到了很多其他的故事，故事的类型很多，讲故事人也不同，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九公。

九公，自然是排行第九，一般人不会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在我们当地，“九”字音同“狗”，听起来就像是嘲讽，可是九公不一样，他很乐于接受这个称呼，坦荡荡的，很自然。

九公是卖豆腐的，大概每个星期就会到我们村子一趟，农忙的时候就会多来几次。他挑着豆腐担儿，一步步地走在山道上，步伐很紧凑也有节奏，不像别人那么逍遥，也不会边哼着歌边走路，只是默默地不言语。但他又不是一个沉默的人，每当他停下来休息，就会跟孩子们讲天南地北的故事。

九公很看重一个人的品格，讲的故事大多是关于善恶有报。他曾讲过一个南蛇捉田鸡的风水故事，故事发生在邻镇，一户贫困人家曾热情招待过一个落魄的老头，老头临走前为这户人家点了一口地。数年后，这户人家的老人离去，埋进那块地里，又过十数年，时来运转，成为富裕之家。后来，那个落魄的老头又来到了他们家，这户人家依然像当初那样热情招待他，但谁也想不到主任竟说了一句话：“快把狗粥端来给师傅喝！”粥端上来了，是一个精美的白瓷碗装着，闻着味道，应该是经过用心熬出来的好粥。喝着粥，老头心里有些感慨，我好心指点他们一块好地，他们却是这样回报我的，给“狗粥”我吃？狗都吃这样精美的食品了，那么人应该吃何等的盛宴？老头心里有情绪了，于是对男主人说：“我左思右想，那一口坟地如果改动一下，会更利于你们家的气运。”按照老人的指点，这家人把坟地前面的石头往前移动了十几米，可数年后，家道中落。

九公说，那口坟地状似大蛇，前面的石头就是一只田鸡，田鸡靠的近，大蛇就吃得饱，所以这一家人行运。但如果把“田鸡”往前挪动，大蛇吃不到东西，家境自然就不那么好了。听着九公这么说，我们都纷纷数落那家忘恩负义的人，居然端狗粥给老师傅吃。

九公又说，其实怪不得那一家人。

原来，那家人有了一个小孙子，小名叫阿狗，家里珍若至宝，给他穿最好的、吃最好的。那个老头来到家里的时候，男主人因为太激动，想将最好的粥给老师傅尝尝，但情急之下直接叫了孙儿的乳名阿狗“将‘狗粥’端过来”，其实意思是将小孙子阿狗的粥端来给大师喝。因为名字的缘由，导致了一出误会。

我们问过九公，后来那位风水师傅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吗？九公摇头，说那个师傅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我们感叹道，那家人真可怜。九公却说，这就是命。

九公的豆腐担儿是我们的期待，因为它一出现，我们就会有故事听了。农闲时候，家里一般只买一点豆腐，剩下没卖完的，九公又挑到其他村子去了，在这里不怎么停留。农忙时候，九公的豆腐就受欢迎了，一般刚到村口，就被卖光了。得了空，九公就有时间从容坐下，和大家扯扯家常，我们小孩端着瓷碗围着他，碗里面是刚从九公那买来的豆腐，撒点小盐，拌上花生油，直接生吃，这是儿时最美的味道。吃着油拌豆腐，围着九公要他讲故事。

九公不仅会讲故事，还会看故事！他的想象力非常好，看到一个普通的东西，就能说出一段缘由，看着一座山，就能说出一个故事。什么东西在他的眼中，都是有形有状的，有因有果，例如我们村后那座山，他说像一只老鹰，旁边的山上有一块大石，他就说那是一条大蛇的头。山是那么的高，我们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像老鹰。不过那块大石，倒是有点像蛇的头：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中间开了横缝，像两块石头叠在一起，大家都叫它磨谷石。可听九公这么一描述，我们也觉得挺恰当的。

九公说，这是好地方啊，村后玄武，形如飞鹰，此鹰铁爪啄刃，天外飞来，察百里秋毫，揽万里长空，是你们最好的保护神。只是你们这还有一条大蛇，村左青龙之地，腰有巨石，上下两块，状似蛇口，此蛇于春夏潜藏游匿，唯在神鹰寂静时候，方露头现身，大行其道。

在九公看来，那一块磨谷石就是一条善隐匿、性狡烈的毒蛇，站在村子里，能清楚地看到蛇口，蛇口西北向，将整个村子尽收嘴下。

九公说，飞鹰与蛇是阴宅吉地，却不利于阳宅。磨谷石像蛇头一样对着村子，大家没办法富裕。

我们天真地问，不是有飞鹰吗？

九公说，那蛇太狡诈了，专门挑飞鹰睡着的时候出没，飞鹰奈它不何。

村里的黄叔听到后，大咧咧地说道，既然那块石头不利于我们，那索性炸了呗！

九公叹了一声，福与劫并存，这是天地的平衡之道。

九公这一句话，当时我是糊里糊涂的，长大后才恍然明白，这是一个风水的局，已经成型多年了，贸然炸了蛇头，那就是破局，风水改局，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谁知道破局者会受到什么报应，而且改局后，村里的风水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

九公讲完故事，就会挑着空担子，迈着默默的步伐回家，我们小孩就继续在农田里嬉耍。南方的水稻，一般一年两季或者三季，我们沿用的是老方法，一年种两次。四月下旬会开始第一次插秧，七月低收割；接着开始第二轮插秧，十一月左右收割。

水稻最美的时候，是春耕和秋收。春耕的美，从灌水进农田开始，山上有流水，谷雨之后，大家就会引水从山上流下，缓缓灌入梯田，得了水的滋润，秧苗就会在微风中苏醒，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父亲说，他们那时候，在春耕插秧时，就会在水稻田里放入鱼苗，等到收割水稻，就可以捕获很多很多的鱼。这种情景让我为之向往！

可是，对我们小孩来说，最美的不是耕种，而是秋收后的田地。这时候，地里摆着一丛丛稻草，曾经是秧苗的地方只留下一茬茬水稻的梗根，小孩们喜欢在秋风里尽情地奔跑，玩各种的游戏。这时候的梯田，是属于自由的。

秋收后的草木开始枯萎，虽然山野中也有很多四季常青的树，但掩盖不了凋零的气息，在春夏被林草遮挡的磨谷石，开始慢慢坦露人前。

九公又来了，他指着磨谷石对我们说，谷磨磨谷，谷随磨转，一转就是一年啊！你看那蛇，已经睁开眼睛了。

这么多年来，大蛇每年都会睁眼，但好像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危害呀。九公笑了，飞鹰守护的意思是为村子加持气运，这样人们做事会顺利一些；但当大蛇出没，它就会吞食村子的气运，让大家无法大富大贵，只能过着平淡的生活。

屋檐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暮春的雨还在下着。清雅的雨声中，我又想到了家乡的水稻，经过春雨的浸润，水稻也染上了天地的灵秀。天地是要将这灵秀之气，通过水稻回馈给那些在水田中弯着腰驼着背身上沾满泥土的农家人，是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播下一季季的岁月。

我想起了九公说的，福与劫并存，这是天地的平衡之道。其实，平淡一点也好，飞鹰与蛇，虽然势不两立，但它们的存在，让整个村子维持了气运的平衡，平衡就意味着人们生活的和谐、顺利，没有大灾大难，如果真的如此，平淡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