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芳十七之时,遇见一人,但曾朝夕,而后山水不相逢。从此牵肠挂肚,了了终生。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
我生于此,成于此,余生,也将败于此。
那是三年前,父为我选婿,为父慷慨,家无老儿,招上门女婿,养家做活,来者甚众,我躲于珠帘之后,左挑右选,无中意者。
他们其中有才者不乏,但总有一二欠缺,有人才具而德行紧,有人貌华而内不实,时日渐长,为父愈急。
后来一人,自称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
我躲于珠帘后,曲目相望,但见那人生的英俊,器宇不凡,眼眸锐利,继而有光,这光,像箭一般,直生生的插在我的心里,从此生了刺,再也拔不去。
我在窗帘后对着父亲微微颔首便隐了去,只听得父亲堂前拍案:老拙见你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你了。
那一刻,我的心开出了一朵花来。
三日后,喜帕蒙头,喜服迎身,一身红装,昭昭衣襟,喜字加身。我坐于闺中,听得外面敲锣打鼓,只听得老妪垂髫皆在谈笑:高老庄的庄主三女儿要招婿出嫁了。
我卧在闺中等了五个时辰,辞罢亲友已是更深,他推门近褥,我那喜帕下,恍惚闪过的人影里,带着的,是我余下一生的牵挂。
那一夜,我们未曾近儿女情,他斜卧于塌,唤我翠兰,他问:“你可怕我有日负你?”
“夫君此话怎讲,你既已是我家的女婿,则当此生与我共连理,但若缘分尽时,我自当洒脱放你,绝不阻拦。”
他翻身揽我在侧,不宽衣解带,合衣而睡,一夜好梦。
后来,他在我家,耕田耙地,昏去明来,力气极大,不用道具,不懂乏累,如此勤恳持家之人,为父内心极为欢喜。
但是,我却日日心惊,觉得他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
喜结连理已数月有余,他日日与我共榻,却一直不肯碰我半分,这让我心生疑窦,恐他有日它路而行,从此后会无期。
我的疑虑,终究是正确的。
那是十五圆月夜,他在园中独自饮酒,抬头望圆月,那月中黑影,极快被他的深眸望穿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拿了父亲一壶好酒,落座他身旁,他似没看见我,眼神迷离,许是喝多了。
“夫君,你在看什么?”
“翠兰,你可知这天上圆月里有甚?”
“有仙娥,携玉兔,广寒宫中栽桂树,小时候就听得的民谣,怎的,怎会突然问起此事?”
“我也想去看看。”
“看甚?都是哄孩童编出来的谣传罢了。”
“不不,你不懂。”
他又说我不懂,他已经说了下百遍了。
他不与我结儿女情,也不在我耍脾性是哄我许我后半生,我在更深露重时辗转难眠,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我不懂。
他说,有天,他可能会走,他不能害我。
我问他去哪里,我天涯海角都随了去,可他只道,“那条路,你走不过去的。”
我不知作甚险路,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得,这是我夫君,我需贫富贵贱,生老病死,皆相随。
后来,庄里来了个无良道士,点名要进高老爷家门,为父心慈,广结善缘,开门迎他。
谁知那日,他竟与我夫君饮酒,酒过三巡,他一个幻法,将我夫君变作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活脱脱个猪的模样。
为父当场昏厥,宾宴皆崩溃逃窜,他啷当倒地,一睡不醒,鼾声如雷,无人敢近其身。
只有我,将它搀扶后院,锁了房门,从此不曾再迈出一步,这一呆,就是三年。
他次日醒来,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嘴脸,赫然惊变,问我:“你不怕我?”
“你是我夫君,怕甚?”
“你为何将后院房门紧锁了?”
“高老庄出了个人样猪脸的怪物,我父亲必定会寻法术道士来捉你,你必不得好死。我唯独只得放出风去,说你将我困于后院,若有人敢擅闯,我则立即毙命,为父疼我,必不敢冒险。”
我说完,看到他骇人的猪脸上闪过的温柔,像那夜花园里,打在他英俊面容上的白月光。
这三年,我们过了无人惊扰的二人世界,也终在某个夜晚,我哄他喝下了合欢酒,尽了男女之事。
次日,他搂住我娇弱身躯,深深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我知有日留不住你,总该尽了妻子之份,为你育一儿女。”
我是有私心的,我妄想能用骨肉留住他的人,但是,我小看了命格的力量。
他告诉我所有的前世今生,我才知,他是九重天上的天蓬元帅,他是下凡渡劫的神仙,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哪里来的无赖妖精,等我人老珠黄时便会离去,另寻新欢。
但是,我还是高看了我们的姻缘,原来我只是他漫漫征途上的小小一劫,我,怎么可能违改天命,天,怎么会可怜我一片痴情,予我儿女?
那样,必是他的牵绊,他,怎能渡劫成仙呢?
我曾问他,“你愿不愿意留在人间?经历生老病死呢?”
他回我说:“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为你,我世世轮回也甘愿。只是,我有一事未了,我必须再回天宫一趟。”
我不知,让他如此牵挂的东西,到底是怎的金贵物品,他不说,我不问。
后来,这三年,他陪我日日笙歌,讲述九重天上的趣事,他提的最多的,就是皎皎明月上的广寒宫,他说嫦娥仙子的时候,眼睛里有我触不到的光。
我问他:“夫君和嫦娥仙子有何渊源?”
“没何渊源,不曾深交。”
“你何时会离开?”
“三年内,必定日日相随,三年过,我夫妻则相见再难。”
我不曾接话,也罢,就用这三年光阴,慰我一生孑然。
日月如梭,他与我似寻常儿女,恍惚觉得,可能渡劫只是他一个笑话,也许,一生,就在这样的平淡安乐中度过了。
后来一日,他乘风出门,为我寻得外面的稀罕玩意,我于后院梳妆,有小生递来信儿,说老爷又请来两个癞头和尚,我已不以为意:
“父亲又准备降自己的女婿了么?这次来的什么模样,有何武功?”
“这次来了两个,一个慈眉善目,一个面目可憎,猴脸雷公,据说那猴脸雷公武功极高,能降住,降住……”
“罢了,退下吧。”
小生走了,我继续梳洗,并不曾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了多少人了,都是骗父亲的钱,不曾能伤他半分,这次,怕是又是装神弄鬼之人。
这日晌午,一阵旋风,一猴脸雷公模样人物,飞入我闺房内,大呼小叫,
“呆子,出来,随老孙西天取经,饶你狗命。”
“西天取经”四个字脱口,狠狠打在我的心上,原来,日月如梭,三年已过,他说的渡劫取经,等的人,今日已经到了。
我佯装被囚困许久,不得逃脱,换取这猴子的信任,问他:
“你可是西天取经之人?”
“是,你就是那个小姐吧,俺老孙今日来拯救你,你可怎样谢我?”
“你如此法力,能否隐瞒身份,换取那猪脸掉以轻心?”我承认,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俺老孙从不废话,上来就打,你告诉我,这猪脸怪物,今日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你可再等上一日,等我通知你?”
“也好,那俺老孙等你消息。”
作罢,一阵旋风横飞,他顷刻间飞身无影。
晚上,他回来了,带回来集市的玩意把式,供我玩耍。
我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被他撞穿了,他问我怎么了?
“我爹今日又拿人降你,这人生的稀奇,怕是不好对付,你能否将他降住,除了我的心头疙瘩?”
“怎的,你怕有人害得我?”
“我就是有些怕他,今日他来,我得罪了他,怕他日后寻仇,不得安宁。”
“好,那我三耙取他狗命,不予废话,了你心事。”
我想,大概他们不曾互道身份,就能瞒天过海,和我一生一世了吧。
但是,人算怎如天算,那泼猴来了自报家门,“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当年大闹天宫之日,地动山摇,惊天赅地,天蓬元帅怎的会不知孙悟空。
我躲于闺房,偷偷看向外面。只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继而回复正常:
“你这泼猴,吃饱没事干,怎的会来寻我?”
“老孙不跟你废话,拿命来。”
说着,飞沙走石,倒树摧林,两人打作一块,大战三百,那猴脸雷公,胜我夫君,他负伤而走。
他欲追,我应声跪地,喊了句:“长老手下留情。”
那猴子翻身落地让我扶起,问我这是作甚,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他,希望得他成全。
他一改往日泼皮玩笑之相,说了句:“命格如此,凡人怎可更改?”见我不曾松口,他心生一计,说这样做,或许我能放下执念。
我应了这个计谋。
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猴脸长老与我道:“不消说了,翠兰施主,你躲于闺内屏风后,让老孙在此等他。若是这次你能甘愿放下,也算老孙了了善缘。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他。
不过深夜,一阵飞沙走石,他回来了,我的心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沉了起来。
行者落于床榻,嘤嘤哼哼,似抽噎。
“娘子?怎的哭泣,今日这泼猴伤我,未能遂你心愿捉他,但他大闹天宫之日能耐至极,我实在有心无力啊,我保证,以后躲得他远远的,不再招惹,咱俩过安生日子。”
“我不是为此,是今日那泼猴说有一娘子,借他之口捎信儿来,说她于泼猴手中囿难,愿得你相助。”
“哪位娘子?不认得什么娘子,那泼猴不能威胁,自不能耐我何。”
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他说让我告诉你她的名字。”
“她姓甚名谁,来自哪里?”
“广寒宫,嫦娥。”
我躲于屏风之后,见他的脸色骤然瞬变,继而发狂,“好那猴子,他在哪里。今日我拼了命,也要在他手中救人出来。”
继而,行者替我问了:“你明知打不过他,也愿意为了她去死么?那我怎么办?”
他沉思良久,还是说了那句:“对不起,娘子,我必须去救她出来,你的债,等我回来再还。”
说罢,他一阵狂风,破窗而走,脚步杂乱。急切不稳,许是心急极了。
行者待他走远,缓缓道:“他和你做了夫妻,但是,他心中牵挂之人,终究是别人。你这样违改天命想他留下来,他未必念你的好啊。”
我已了然于心,原来,他心中甘愿历经千劫也要还了那心愿的,不是长生不老的欲望,不是得道神仙的名分,也不是当年留于天宫的宝物什甚,而是一个人,一个愿历千劫只为再看一眼的心上人。
我明白,此刻,我纵然再怎么留,他还是会走,我这里世事安稳,佳人美眷,却抵不过那仙子回眸,眉间一点朱砂,来的真切,深刻。
也罢,放他走吧。
行者见我应了口,也飞身而走。
次日,于厅堂前,长老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
猴脸行者解了缚他的绳子,他跪地从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
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
我看他那人像猪脸,却是一阵心酸,有时候,人为了心中所念,不惜毁了相貌,失了尊严,上刀山,下火海,这该是多大的执念?
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这我法门中的宗派。”
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
他还唤我父亲丈人,我心一动,继而又深深的疼了下去,他这是念往日情分么?可是,他还是要走了。
他们要离开了,这一路,该是有多千难万险,我吩咐下人几句,借父亲之手,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
只怕我夫君旅途遥远,缺衣少穿,委屈了自己。
此去春去秋来多磨难,我不盼你能少些困累,只愿你千日成仙后遂了心愿,还记得凡间小庄内,有一人,等你了一生。
《西游记》之高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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