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去相信,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她接触的身边人,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告诉她,她是个怪胎,或许用怪胎不太恰当,有些激进,似乎奇怪的人,比较合适。
上学时,语文老师经常会出命题作文,一次出了个题目:生的喜悦。她回去后写了死亡,用一个死人的角度写他看到的生人世界,充满着烦恼,然而他看来却是充满着生的喜悦。她就这么交上去了,语文老师给了个最高分,却跟她说,别人达不到你这样的水平,读了也没什么示范性作用,于是那次读了一篇中规中矩的作文。
直到一年后,她在一本叫《菩萨蛮》的书中看到跟她一样的写作视角,那里面的他就是个死人。人死了还在人世间飘着本来就是常态,因为还有太多牵挂,语文老师跟她说,你的角度导向性不好,却还给了她一个最高分。还记得她在作文中感叹,人死了也很无奈,那么人活着无奈更多,如此,她对于语文老师的矛盾做法也可给一点理解,给一点同情。
她也很同情自己的父亲。一个父亲要活成让女儿仰慕的样子很辛苦很累,她的爸爸根本就是放弃了那个追求。她看着父亲在饭桌上自欺欺人,装出一副要让母亲相信自己高尚的样子,不惜用一件事情来做出假象。她看得一清二楚,将这坏毛病也学得明明白白。每当她用这相同的伎俩来糊弄母亲糊弄别人的时候,她有愧疚也有成功的喜悦,终究她也是跟父亲一样的自私。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十点了父亲和弟弟还没回来。电话铃突然在寂静的夜晚响起。父亲带着一腔的酒意说,让她下去接他。母亲已经睡了。
她趿个拖鞋赶到路口时,正看到父亲红着脸坐在路旁的石阶上,口中正不耐烦地对身边经过的行人嘟囔着。她一个大步垮了上去,本该有的烦躁被一阵心疼取代。拎起东西往回走时,街边的路灯霎时全亮了,直闪闪地晃进女孩的眼里,她下意识别过脸去,清瘦的脸庞从光亮过渡到黑暗的交接处,有什么东西从女孩的眼里一瞬即逝。她并没有回过头看父亲,只是开着大门在等他,然后自己从另一个楼梯快速上去,打开了家门。
父亲的脚步声一直在背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踏、踏、踏、踏……”
父亲几乎是摔进了家门,然后,他躺在地上,就在那里睡了。
她就坐在客厅里,客厅只开了一半的灯,父亲躺在黑暗的那一边。她坐在黑暗的结束,光亮开始的地方,就那样坐着看父亲四肢全打开地躺在地上。在她小的时候,她会去到父亲耳边,叫他起来,不要睡在地上,会着凉的。现在,她只会静静地坐着看,看着这个在睡着时如此陌生的人。
“砰砰砰砰砰!砰!开门!给我开门!姐姐快开门!砰砰砰!”
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平静,在第二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快速冲到了门口。弟弟红涨的脸一下就撞进眼前,他本来想径直走进来,却又步子踉跄地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将一个人从身后推到了身前,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的存在。女孩很普通,唯一突出的是倨傲的神情。她抬头看了一眼弟弟期待的眼神,内心默默叹了一口气,僵硬机械地招待女孩进屋。
因为有两个醉倒的男人,一夜相安无事。
周六的早晨,家里一向不会安静。家里周六早会做杂酱面吃,这是一种可以吃到撩袖子的食物,然而,今天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
她出了房门,径直走到饭桌。
褐色长桌,左右各坐了人,妈妈坐在主位,所有人的坐姿都古怪而整齐。
拉开椅子的声音成了此时最大的噪音。
“嘭!”妈妈把碗猛地放到桌子上。
“与枝,一早起来牙都不用刷了吗?怎么那么不爱干净,现在好了,弟弟也有样学样,专爱不干不净的东西!”
“刷!”弟弟旁边的女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倏地站起,立马掐上弟弟的耳朵:
“周与森!今天你要跟我说清楚,谁不干不净了,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妈妈坐在主位,没有其他动作,眼神直直地望向弟弟:
“周与森,不要跟你那个爸爸一样懦弱无为。”
一直坐着在无声吞咽的父亲,放下了碗筷,去拽母亲纹丝不动的手。
“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你看看与森多为难。”
“周强我跟你说,你给我闭嘴,别逼着我翻旧账。”
对面的女人还在不依不饶,弟弟不耐烦了,手用力一挣想摆脱女人的手,力度过猛带翻了他俩的碗,炸酱面,五颜六色的酱料全洒在女人的腿上脚上,桌沿还在滴滴答答地滴下酱汁。
女人的尖叫延迟了五秒,五秒后,打破清早宁静的叫声响起:
“周与森!我要跟你分手!”喊完没有半秒迟疑地拽起包就冲出了家门。弟弟听到这一声喊叫,顿时慌了,慌慌张张就想夺门追出去,被妈妈一把抓住了手腕。
“与森,你给我坐下,你追出去的话,你就跟那个女人过一辈子再也不要回来了!”母亲的话坚定而有力。父亲一直垂首默默地坐在桌边,面也不吃。
母亲的强硬留住了弟弟,弟弟垂头丧气坐回了桌边,这个场景她看了无数次,弟弟无数次的垂头丧气,她看够了,也听够了接下来母亲会讲的话。
她坐了下来,盛面,把每一种酱料都码在了碗中,筷子顺时针,逆时针搅拌。母亲的话语也是,顺时针,逆时针,父亲,弟弟,两相互换。搅拌完,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那边的三个人,兀自卷入了一场争吵之中,不同的是,从头吵到尾的只有一个女人。
与枝把自己关在房里,又是一个翻完旧账的夜晚,父亲依旧出去喝酒,没有回来,弟弟前十分钟还来找过她哭诉。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和她有七分相似的弟弟,越感陌生,小的时候,她还为自己的冷漠而怕给不到弟弟一个正常姐姐该有的温暖,她责怪自己没做一个好姐姐。后来她补偿补偿再补偿,而那边父亲一直喝酒喝酒再喝酒,母亲一而再再而三摧毁她想给弟弟建造起来的屏障,她心里怀有的:至少,弟弟不要像我这样的愿望墙也倒塌地一干二净。
于是,她收起了心,收起了希望。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收拾好了一个箱子,放在衣柜深处,哪一天,或许我可以就这样拎起它一走了之。
与枝弯下腰,伸手进去拿出了箱子,箱子很小,原来25年了,可以带走的就只有这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撞开了这个家的沉闷气氛,与枝来不及把箱子塞去什么地方,她跳起来去门边。刚把门锁旋开,门就猛地一下被推开了,是母亲,神色慌乱的母亲。母亲冰凉的手上全是冷汗,她牢牢地抓住与枝,眼神都不能聚焦地看向某个地方,母亲微垂着头,竟在哭泣。
与枝坚定的心有一丝晃动,然而很快,她就将那一丝晃动撇开了。她也反抓住母亲的手,低下头刚好能对上母亲分散的双眼,凑得那么近,与枝都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水。与枝把脸下得更低了,以便能看清母亲的脸。
“妈妈,别哭。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始终都在无声地哭泣着,听不到呜咽声。她把与枝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与枝,你弟弟他,今晚喝醉酒后想不开,跑去泷江上威胁我要跳下去怎么办?我没脸去见他了…”
一席话说出来,与枝的心凉地彻彻底底。她放开母亲的手,狂奔出家门。身后母亲的“等等我”一瞬被甩得无影无踪。
十一月的凉风刮得与枝脸生疼,她都忘了加衣服,换鞋,就奔了出来。泷江,很好找的,弟弟曾说,沿着这条路,顺着风,一路跑啊跑啊就可以到泷江口了。与枝一直跑一直跑,风一路追着她,连与枝掉下的眼泪都被冷风无情地切割成无数个看不到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记忆里,弟弟的笑声和微风,还有泷江。在与枝的胃里不停地翻滚,终于,她扶着路灯杆吐了,夹杂着泪水,最后,她吐得筋疲力尽。却依旧站起身,继续往前跑,还有一半的路,还有一半的路,就到了和弟弟约定的泷江口了。
泷江口,黑夜遮不住江面的光亮,一群人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一个青年,那样孤独地站立在栏杆前。与枝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费力地拨开每一个不想让开的路人,她都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拼命地拨开再拨开,她想去陪那个孤独的青年,她已顾不得人群的阵阵惊讶与呼奇。
“女娃娃,使不得啊!你站上去会掉下江的。”
她现在终于跟弟弟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微风已逝,她却能感觉到弟弟的衣肩处微微地一颤。
“姐姐,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与森,我记得,以前你也总是这么对我说话。”
“是啊,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姐姐,你说,为什么这些人都站在这里叫我不要跳,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拉我。”
“与森,跟姐姐回去吧。”
“不要,我要等父亲和母亲过来,姐姐,你先走吧。”
“我能走去那里?”
“姐姐,我知道你早就收好了一个箱子,想走就今晚走吧。”
“你跟我一起走?”
与枝斜过头,看向弟弟,等待他的回答。就在弟弟的唇掀起了一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彻江边:
“与森啊,是妈妈对不起你,你快点下来,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在家啊…”
弟弟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姐姐,你走吧。”说罢,他猛地把与枝推回了地上,准备跨越栏杆。
“与森不要啊!”母亲手脚并用爬了过来,在慌乱间撞开了与枝。
“妈,你不要过来,不要逼我。”与森已经一只脚跨了过去。与枝跪在地下,面带恳求地看向弟弟:不要跳。弟弟温和地看向与枝,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快走吧。
与森不让母亲靠近,与枝只好抱住哭地脱气的母亲。
这时,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从路中央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原先一秒还哭到虚脱的母亲,这时一下弹跳起来,抓住男人的衣领就开始骂:
“你还是不是人,儿子都成这样了你还去喝酒,你有没有良心?!”男人被女人拉扯地衣服褪下一半。与枝上前去想拉开父亲与母亲,却被母亲一手推开了。父亲身子一震挣脱了母亲的拉拽,他站开半步远,指着母亲说:
“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要以为我会任着你骂不还手!”
与枝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看向弟弟,发现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回了栏杆里面,一脸无奈地看着正在自己世界争吵的父亲母亲。
他准备下来了。
与枝最后看了弟弟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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