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叫长生。
这是我心爱之人给我的名字。可惜,她却短折而死。
我的父亲本是开书铺为生;母亲是个手艺人,做陶罐为生。我生在北原。那是东明的边关地带,关外,是茫茫草原,也是色族部落常年驻扎的地方。
我生逢乱世。东明和色族交战频繁。色族部落依靠草原生存,入了冬,草原积雪,牛羊马匹没有食物,大多饿死,色族也就没有了食物来源。因此,这个季节,也是色族部落来北原烧杀抢掠的时候。
我们是穷苦商户,卖书卖陶罐挣不了几个钱。我从小便习惯了穷苦日子,也从小就知道,我们,是最下等的人,是要为了几钱银子低三下气躬身曲背的人。可苍天不饶人,老天爷不会因为我们吃了多少苦就放过我们。十岁那年的冬天是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那年生意不好,家里商铺没有挣到什么钱,本来爹娘正为着过冬犯愁,色族人又一次席卷而来,看上了我们家唯一一匹供我们熬过冬天的牲口。当时我卧病在床,身体虚弱到无法行走,只在屋内听到外面的争吵叫嚷声,把事情来龙去脉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母亲苦苦哀求,父亲试图讲理。我心急如焚,大声疾呼,想告诉他们不要跟这群野蛮人争论。牲口牵走就牵走罢了,总会有办法熬过去的!可不知道是他们没有听到我的话语,还是他们听到了但选择置之不理,片刻之后,争吵声突然平息,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当我连滚带爬挪到屋外时,只见到爹娘两具尸体,鲜血淋漓,不成人形。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年冬天的。捡破烂、乞讨、寄人篱下,直到我被一个卖艺人收留。
我就这样跟着他,学习剑术,练习格斗。他武艺了得,又无比严苛,没过多久,我便靠着卖艺赚到了钱。本来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可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我遇见了此生最珍重的人。
那日,是我的生辰。夏日炎炎,烈日当空,我已习以为常,还是如往日那般,尽全力与师父表演斗剑。到了中段,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一时间,人群涌动,热闹非凡,叫好声越来越大,我脑子一热,来了一招出其不意的格斗剑法,想着师父应该可以随机应变打出配合,没想到,师父却没能反应过来,被我当啷一声击中护腕,手中剑应声掉落。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被师父赶走了。那日我正好十五,尚未得字。本来想求师父赐一个,如今却是不成了。正当我狼狈不堪地摊坐在路边,满眼恍惚,不知何处可去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它纤细白皙,在阳光下透出一片光辉。可这双手又不像是闺阁少女不谙世事的手,因为手指关节处有细微疤痕,掌中也结了茧子。手腕上,一截白缎紧紧缠绕。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遇见。她于我,仿若观音降世。一弯柳叶眉,透出一种富贵人家的诗书气;一双玲珑眼,又显出一份普通富家女没有的通情达理。她一身绛紫,头戴白羽,颈间一块铜牌磨得光滑闪亮,上面,刻着一朵梅。如果,我那时知道,这身绛紫,这冠白羽,还有这块铜牌在一年之后会给她带来什么,我当时就算是被捅死也一定会把它们从她身上扯下来,藏起、扔掉、烧掉,永远也不要她再找到。
她叫沈孝之。是前护国大将军的独女。她少时丧母,而护国将军也在三年前葬身沙场。丧亲之痛让她经常夜不能寐,每每午夜梦回,泪湿衣襟,半夜哭醒。我一直陪在她左右。她怜我早年丧失双亲之苦,我感她愿意收我为仆之恩。她虽比我年长,却让我想起了我十岁时脆弱稚嫩的样子。
沈府是将军府,却也算是军营。沈孝之丧母后,就跟随护国将军在北原驻守边关,常年住在军营。她使得刀枪,背得兵法,虽为女儿身,士兵个个都敬她三分。护国将军死后,她便继承了那块可以号令沈家全军的铜牌。她上书陛下,许诺三年荡平色族,平定北原战事,为父报仇。那年,她十七岁,于马上,一手高举铜牌,一手紧握缰绳。听沈府的老兵说,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年轻便如此骁勇善战、视死如归的将士。
之前的两年里,色族被打得惧了。入冬,虽还会来光顾,但逐渐选择更加和平的方式,与当地百姓互换商品。如此一来,似乎沈家军可以告捷休息了。可沈孝之却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不够。”她道,“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是,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这几年征战,色族也死伤无数。
“不。我要让这些野蛮人消失。”她斩钉截铁。
我后来才知道,护国将军并非是普通的马革裹尸,而是被色族将领砍死后,挂在了北原关口。那里,是一片梅林,冬天,花开似火,本是如仙境般的地方,可如今,却变成了她无边的血色梦魇。
我看着她决然的轮廓。紫衣飘飘。她与我有着同样的不幸,却又以如此不同的方式面对着。同是血海深仇,我还在为生计漂泊浮沉、畏首畏尾,她却可以走马仗剑、果敢厮杀。她曾问我,愿不愿意入沈家军,如此一来,可以跟她在战场上快意恩仇、壮志饥餐。我想了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之前,我的热血让于我如父的老师当街出丑、丢了饭碗,那时我恍然意识到刀剑无眼的可怖。它带来的是不可逆转的后果和令人抓狂的悔恨。所以,我无法与她并肩作战。
但是。我单膝跪地,为她系上腕间白缎,在心里承诺,我一定会一直陪着她。一直。
三年期限在即,她却仍未擒住色族将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急和焦灼。一日收兵回营,她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走进屋内,关上门后的一刹那,她忽然跪地,口吐鲜血。我立刻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卸了盔甲,看见她满身血红,如关口梅花一般。我狂奔着去打水、拿药。在我心底,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受这么重的伤也是因为我。我这般懦弱,选择了忍气吞声苟延残喘,她是在为我出气,为我杀敌,为我与我的梦魇搏斗。我到底是有多该死,才让我的贵人、我心爱之人替我拼命......
我的手哆哆嗦嗦,不知道往地上洒了多少水。她已经快不省人事,动也不动,没有一点反应。我只好颤抖着,把她扶进浴盆,手慌乱地在她腰间摸索,终于把她的束腰解开。她微微喘息了一下,往后靠在了我的身上。这是她离我最近的一次。不知是否因为伤于梅林,她满身伤痕都散发着梅花的香味。水是热的,她的身体却冰凉如霜。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腰,扶着她坐入盆中,可我手刚一离开她的腰,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十指紧紧扣入我的肉中,身子又贴了过来,喃喃道,“娘,别走......” 我眼眶一热,顺势把她轻轻揽入怀中,却又不敢离她太近。她太尊贵,我不想污了她的身。我轻轻拍了拍她,让她安心。然后,我赶紧让自己忙起来。帮她褪去衣服、清理伤口、抹上药膏。我不敢有丝毫停歇。然后,我帮她换了一身白衣,似乎觉得,只要摆脱了那身绛紫,她便可以不再经历这些。
后来,还是从老兵嘴里才得知,这段日子,她经常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杀敌无数,手法之快之狠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杀心、戾气如此之重,小心遭到反噬啊!” 可这话谁也不敢当着沈孝之的面说。
之后,她常常身负重伤,深更半夜突然回来,然后,又疾疾而去。
那段日子里,她从头到脚都飘散着越来越重的梅花香气,手腕白缎也已染红无数。她到底杀过多少人,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但我一直在后悔。后悔我没能有勇气在她其中一次出门之前拉住她,留住她;更没有勇气提起剑,为她分担一切,护她周全。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后悔也都只是懦夫的幼稚罢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沈家的士兵们哭嚎着,抬着她的尸体回来下葬。我见到她时,她已经被褪去了盔甲,换去了战服。我,竟然连最后一次为她更衣的资格都没有。她还是与我初见那般,一身绛紫,头戴白羽,只是,没有了颈间的梅花铜牌。她的柳叶眉还是那般好看,衬着洁白若雪的脸,显得无比宁静。若她生在平常人家,现在,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她的孩子应该和她一样,可爱无比,灵动无比。她的夫君也肯定与她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可是。
没事。还有下辈子呢。
老兵说,她已经擒到王了。只是,在她砍向色族首领的瞬间,背部中箭。她背后有谁?老兵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副“不与人言”的模样。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场的人也都可以猜到一二。
沈孝之死后,沈府改换门面,住进了另一位将军和另一批士兵。据说,他们是陛下从中原军队中调出的兵力。他曾是中原主力干将,后来不知是做成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才被派来此地。
沈家军本就是北原农民,沈孝之一死,他们也都各自散去。以往府内清晨操练的呐喊声,逢年过节将士们的觥筹交错声,还有大捷归来战士们的高悬凯歌声,皆若黄粱一梦。曲终人散,竟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过,至少还有它。我的手摸索到了袖口的一块铜牌。它冰冰冷冷,老朽不堪,却意义非凡。我的手在上面摩挲着,划过梅花,一瓣又一瓣。沈家军解散后,陛下曾经派人去沈府仔细搜查这个东西,却空手而归。你瞧,他们居然连她拼过命的最后一丝证据都不愿留下。
我是长生。这是我的字。是沈孝之在我十五岁生辰那日,在我们初遇那天,赐我的字。
她说,“你爹娘一定希望你平平安安,一生长长久久。”
我多想跟她说,其实,我根本不值得这般。我如此低微,如此龌龊,如此懦弱,如此无能,怎配她这一句“一生平安长久”。而她,收留了我,安定了北原,心中自始至终不忘忠孝二字,浴血奋战,不顾一切。如此衷情,如此勇敢。却何故,不得久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