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爱的，天亮了吗？”
“天亮了啊，你看，阳光正落在窗台上。”
“亲爱的，我看不到阳光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努力张大眼睛，望着窗子的方向——眼前只是漆黑一片！
我感觉我本来就已经支离破碎的世界突然坍塌了，我被埋在废墟的深处。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和无助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本能地向杰伸出了手。他马上握住了我的手，用双臂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亲爱的，别怕，有我在呢！”
我感受到杰温暖的气息，转头望向他的脸——
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呢？此时应该正深情地注视着我呀！他那头浓密的棕色的头发呢？它们不是总驯服地垂于他那宽阔的额头的两侧吗！
我明白了，我被埋在了黑暗的废墟下，我的爱人却被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他了！
我忍着身体的疼痛，挣扎着起身跪在病床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杰的脸，用我颤抖着的手指，一遍遍触摸着他的模样……
二
“杰！你看这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哪一朵最漂亮？”
十五岁的我望着身旁十六岁的杰，脸上微笑着，满心欢喜。
“我看……就是这一朵！”
说着，杰向前一步，抱住了我的腰。
“讨厌……杰！”
我害羞地挣开了他的手，向着远处的山丘跑去——那儿的油菜花开得多么的灿烂啊！
“芳！等等我……”
杰一边喊着一边追过来。
我跑在前面，翻过田埂，越过溪流，不时回头看一眼杰，大声喊着:
“杰！你永远都追不上我，我是花仙子，我会飞到天上的！”
“芳！你慢一点吧，小心石头！”
“杰！你到底有没有本事追到我……”
突然，我踩到了一块石头上，跌倒在花丛中。
杰跑到我身边，看我没事就气喘吁吁地笑起来，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眨着眼睛问我:
“芳，怎么样？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
“讨厌杰！快拉我起来！”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呦，花仙子姑娘，你不是可以飘到天上吗？怎么，这就爬不起来了！”说着，他伸手把我拉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你干嘛那么卖力追我！”我嘟着嘴向着杰说，“你害我摔断了腿了，你背我回家吧！”
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洒在田野上，一群归鸟鸣叫着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霭中。
我和杰并肩坐在繁花盛开的山丘上，感受着傍晚那宁静而优美的意境，一颗心沉醉在身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纯真又甜美的气质里。
“杰，你相信缘分吗？”我感到我的心就要随着花香飘走了。
“之前不信，现在信了。”杰和我一样望着远山，把书包抱在怀里。
“为什么？”我转头看着他那双清澈透明又常常挂着忧郁的眼睛。
“因为你，芳……原来你的眼中没有我，你像花仙子一样飞在天上；我一直在尘埃里望着你……”
我把头轻轻靠在了杰的肩膀上，望着远山收去了太阳最后一缕金光……
三
我和杰住在邻村。我是东边村一户人家的女儿，杰是西边村的一个孤儿。
杰的爸爸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一次车祸去世了，家里便只剩下他、他的爷爷，还有一个妹妹相依度日。
小学、初中我们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杰的成绩永远是全校第一。我总想超过他，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最好的成绩仍然排在全校第二。
杰总爱一个人行走，一副安静又孤单的样子。他不喜欢那些人群，因为身边总有人叫他没爹没娘的孩子。
上学放学路上，我们几个女生骑着自行车嬉笑着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偶尔回过头，我看到他低着头踽踽独行着，就像是一个孤独无依的老人。
时光在少年们朗朗的书声和山间簌簌的风声中流走，转眼，我们就要初中毕业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妈妈让我去镇上买菜。来到镇上的菜场，我惊奇地发现杰也在一排卖菜的人群里，在他的身边，卖菜的都是一些老人。
他微微抬起头，正好看到我盯着他的目光，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按以往而言，我一定也会羞涩地低头跑开，但今天有所不同，我竟然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杰的面前。
“杰，你爷爷呢？”
我们中间隔着一些白菜和青椒，身边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他……生病了，所以……我来卖菜……”
他的头半低着不敢看我，这反而更增加了我的勇气。
“杰，你准备上哪一所高中？市里还是县里？”
“县里……离家近一点，学费也便宜。”杰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哦……”
我的心里忽然一震，小小的心灵竟瞬间落满了伤感。
“杰，你把菜卖给我吧！”片刻之后，我蹲下身把他卖剩下的两个大白菜和十几个青椒放进袋子里，拿到了秤上。
杰慌忙说着: “不用称不用称，你拿走就行了！”
我提起袋子，把口袋里的二十元钱拿出来放到了台秤上，向杰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
四
买完菜我又到镇里的商店逛了一圈，回家时已是中午时分。
我独自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山间的清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头上的短发也随风飘扬起来。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感觉酸酸的，让我想哭，又甜甜的，令人心醉。
“杰！我们毕业啦——我爸让我去市里上高中！”我向着远处的大山高声喊着，有泪水从脸颊划落。
转过一座山丘，远远地我看见路边站着几个人。定睛一看，是南边村的几个出名的混混，他们因为在学校抽烟打架屡教不改刚被学校开除了。
等我的自行车载着我走得更近一些，我看到带头的那个嘴里叼着烟，立在路边远远地望着我。另外几个小混子都操着手站在他旁边，脸上挂着无赖的表情。
我想掉头往回走，但为时已晚，想加速前进，用力蹬车，结果“咔吧”一声，车链子竟滑掉下来，车子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正好停在几个混子的前方。
我心跳加速，但仍然故作镇定，从车上跳下来，检查车链，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几个混混的动静。
“呦！这不是校花吗？校长在骂我之前总爱表扬的，哥如果没记错就是你吧！”混子头儿手里握着半支烟，歪着头盯着我说。
我心里有些慌乱，只顾低头看着自行车，没有说话。
“大哥，在学校这妞儿占尽了风头，从来没把大哥您放在眼中！现在大哥自由了，要不要兄弟们给你出出气？喂！你耳朵聋了？大哥问你话呢！”大哥的一个小弟对着我吼道。
车链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逃也逃不掉，我索性站起身来，面向几个混混，大声地说: “请不要侮辱人，我的耳朵好着呢！在学校我从没有说过你的坏话，校长批评你是因为你自己的行为，和我无关！”
“平时没看出这妞儿脾气还挺大，挺个性哈。今儿遇到我，你的好运气算是到头了！兄弟们，你们看着办吧！”大哥发话了。
“好嘞哥！”两个小混子说着向我逼过来。
“你们想干嘛？”我大声喊道，心里害怕起来。
“干嘛？快给我大哥跪下谢罪！不然，今天别想走！”其中一个已经来到我的眼前，一双三角眼无耻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想逃，可清楚地知道无法逃脱。“你们不能这样，我会告诉老师的！”我往后退了一步说。
“哈哈哈哈……”几个混子一起大笑起来，“告诉老师？哈哈哈哈，真搞笑！他妈的老子已经被开除了！老师算个毛！快给老子跪下！”大哥厉声喝道。
看我站着不动，其中一个小弟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倒在地上，嬉笑着说: “校花儿，放聪明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终于大声哭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来。我想奋力反抗，然而力不从心。
另一个小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让我跪在地上。我不愿跪下，只是蹲坐着，大喊“救命”！
一辆三轮车从远处驶过来，我像是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努力向他挥手喊叫，可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像一阵风一样地驶过去了。
“大哥，这里有人路过，我们把她拖到山里吧。”
大哥点了点头，上前一脚把我的自行车踢倒在路边。四个小弟便一起出手，把我从地上抬起来，向附近的一座山走去。
“大哥，这妞儿长得不错……”一个混混摸了一把我的脸。我努力挣扎着，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五
“你们住手！”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几个混子把我丢在地上，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
从地上爬起来，我看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路边——杨俊杰！
“你们住手！不然我要报警了！”杨俊杰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形象，此刻，他就像一个勇士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哈哈，这不是那个没爹没妈的家伙吗！对！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叫什么杰的，全校第一名哈！不错，要英雄救美！今天出息了哈！看爷爷们怎么收拾你！”说着，几个混子一起向他扑过去。
只见杨俊杰把肩头的扁担握在手中，大喊一声: “不怕死的上来！”说着他抡起了扁担把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打倒在地。见此情景，后面的几个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警告你们，我的箩筐里放着菜刀，你们再不收手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转身向着箩筐走去。身后几个混子看他要动真格的，马上四散奔逃了。之前倒在地上的那个也赶快爬起来，嘴里喊着杰哥饶命！杰哥饶命！一溜烟地跑走了。
我还在地上瘫坐着，杰跑到了我的身边，扶着我回到了路边。我心有余悸，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开。
杰让我坐在路边，一遍遍安慰我说没事了，没事了！接着，他到路边把我的自行车扶起来，三两下重新装好了滑脱的链条，自行车修好了。
看到我的手脚还在发抖，杰说: “好吧，你拿着我的扁担和箩筐坐在后面，我骑车送你回东边村。”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的右手几次想搂到杰的腰间，但都缩了回去，只得双手抓着他的扁担和箩筐。
“杰，你刚才不是说箩筐里有一把菜刀吗？在哪里？”我忽然想起来，问杰。
“我去镇上卖菜，带把菜刀干什么？”他笑起来，回头对我说。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他那样说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杰，今天你特别帅！谢谢你……救了我！”想起刚才的经历，我突然流下泪来，抽泣着说。
那天，杰骑车把我送回了家里；那天，我和杰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六
中考过后，我们就初中毕业了。杰第一次考了全校第二，我第一次考了第一。
我去了市里那所重点高中，杰去了县里的那所普通高中，学业紧张，我们每两周才能见一面。我问杰为什么中考时要把第一让给我，他笑着故弄玄虚地说: “芳，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第一名！”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那所我们约定好的大学，杰却没能和我一起北上——他选择了放弃！
开学前他找到我，流着泪说: “芳，你去北京好好读书吧。我家里拿不出大学的学费，还要借钱给爷爷看病……我妹妹学习很好，我要打工供她上大学……对不起，芳！”
我伏在杰的肩头哭了很久，他的眼泪也不断地流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袖。就这样我们一别六年，再没有见过一面。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工作。辗转打听，听人说杰的爷爷已于三年前去世了，杰的妹妹也已经上了高中。这几年杰边打工边自学，取得了成人本科的学历，已经入职了上海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常拿到工作业绩的第一名。
回忆起往事，他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我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不由得流下泪来。然而，我又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他从来没有向命运屈服，而是用勤劳和汗水为自己和家人闯下了一片天。
也许今生我们已然无缘再见，这将是我的青春和未来永远的遗憾！但我知道，杰永远都将在我心里，为我的生命留下一位淳朴可敬的少年！
大学和毕业后的两年，追求过我的人不下十个，但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总也忘不了多年前和杰并肩坐在傍晚田野里花丛中的那份浪漫！
七
人生的剧本总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我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清晨，那时候北京下着鹅毛大雪，我独自缩在一间小公寓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犹豫片刻，我接通了电话。
“喂，芳！……”
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瞬间我就知道了它的主人——我一时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芳，我是杰……你，还好吗？”杰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深沉，但还是那么亲切、悦耳，让我感动！
“杰……”我本想说些什么，但两行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嘴角，咸咸的。
“芳，请原谅我……”他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我问了许多老同学才打听到你的电话……我能不能再见你一面……我的飞机刚刚降落在首都机场……”
那一天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时隔六年，杰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们本来夭折了的爱情，终于又可以续写了——直到它开花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
2018年，杰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步入了神圣婚姻的殿堂！
八
我们结婚后，杰在北京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我在一所中学当老师，业余写写小说，我们的生活过得幸福快乐。
之前的小说，我常常把喜剧写成了悲剧，而现在，有杰在身边，我所构思的每一个悲剧又最终写成了喜剧。
一个女人，能够拥有真正属于她的爱情，是多么幸运啊！
杰，这个勤劳、善良又温暖的男人正是上天赠于我的爱的礼物！一旦拥有，我将永远不能够再失去他！
然而，在生活这部宏大的剧本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根本无力左右它的走向。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轻轻一挥手，我的命运就从高潮跌到了谷底！
2019年7月，上课时我突然晕倒，醒来后发现许多字都不认识了，甚至叫不出那几个到医院里看望我的学生的名字。
是的，我得了“失忆症”，更为准确地说，我得了乳腺癌，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大脑！
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我忘记了过往的许多人、许多事，但只要是和杰相关的，我都能够清晰地记得。
两年来，杰带我辗转北京上海就医，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然而癌细胞就像是一群打不死的小强，这里放疗，它们瞬间就逃到了那里，而且越来越多，多到所有的医生和高端的机器都感到无能为力。
过往的那无数个煎熬的日日夜夜，杰都陪伴在我的身边。当癌细胞在我的身体里潜滋暗长，不断侵蚀着我的肉体时，他就像一片光一样照进我的生命里，让我的灵魂能够伫立不倒，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可我实在是痛苦得要命啊！不止一次我哭闹着喊叫: “放弃我吧杰！放弃我吧……”
杰那双满含着爱和悲悯的眼睛直望进我的心灵，两行清泪划过他的脸颊，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脸上。他用臂膀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在我耳边柔声地说着: “亲爱的，痛苦将会离你远去，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在病痛的深渊里，杰的目光、声音和拥抱是我最好的药，癌症带来的滚滚痛的浪潮很快退却了，一次又一次，我躺在他温暖的怀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九
而今天，癌细胞又无情地占领了我的眼睛！
其实我并不怕漫漫长夜，我怕的是我将永远不能再看见我最爱的人的眼睛！
我双手捧着杰的脸，长久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曾经开心微笑的，曾经给我带来无限生的希望的眼睛！
记忆中，那双眼睛清澈如水，有黑的瞳孔，长的睫毛和墨染般的剑眉，眉宇间透着英俊和坚定！
而现在，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命地回忆着杰的面孔，像一个落入大海里的人想要抓住海面上的一片树叶……
杰不停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不停地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的！他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那个无比漫长的夜晚，我们紧紧相拥，彼此用气息和体温慰藉着对方的灵魂。我终于在天明之前睡去了。
梦里，我一遍遍自言自语着: “再多活一天吧，再多活一天吧……为了能多一天陪伴着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十
“亲爱的，天亮了！”
睡意朦胧中，我感到杰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轻轻说着。
“亲爱的，现在是六点十分，又一个崭新的日子准时到来了！你感受到了吗？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透过树的缝隙照进了病房里，落在你美丽的脸颊上……”
“亲爱的，我已经帮你预约了纽约癌症医疗中心最新研发的癌症新药和全身质子疗法实验。八点钟，我们将一起坐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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