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泪·生死劫

1

我是一只狐妖，生活在黑暗森林里已整整三百多年。

黑暗森林其实一点也不黑暗，这里层峦叠嶂，古木参天。森林上空常年雾气蒸腾，云霞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森林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小狐妖，我们一起嬉戏玩耍，修炼灵力，日子过得快活惬意。

我们高兴时会笑，伤心时也会哭，只是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修炼已近千年的九尾狐说，只有人才会有眼泪的。

我很好奇，眼泪是很奇妙的东西吗？为什么我们妖没有呢。

九尾狐说：妖就是妖，人有的，我们不一定样样皆有。

我从没在森林里见过人的踪迹，梦里却见过。

梦境里总出现同一位少年郎，他身材修长，猿臂蜂腰，面似粉敷，眉如墨画。

至于他的衣着，有时是蟒袍玉带加身，有时是蓝袍白袜。

每次，我的目光都会被他悬挂在腰间那柄奇怪的剑所吸引。

那剑的剑身残破不堪，没有剑锋，却又透着嗖嗖寒凉，令我不寒而栗。

每次从梦中惊醒后，我的心都会隐隐有些疼。

2

我跟森林里别的狐妖略有不同的是，我胸口处嵌有一粒血红色的小珠子。

圆溜溜的小红珠长在我的肌肤里，与我血肉相连，无法分离。

它像天空的满月，又像枝叶上的晨露。

没有哪位妖能告知我珠子的来历。

就连九尾狐都摇头，她幽幽叹气道：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我视它为不祥物，总想把它剥离我的身体。

但只要我的手指轻轻一碰珠身，心顿时疼痛无比，仿似要碎裂开来。

我日日清修苦练，期望早日成为千年狐妖，那样，我或许就可知道一些自身的前尘往事。

我的好姐妹绿萼的掌心有一粒类似珠子的痣，也是圆圆的，色泽翠绿盈润，仿似掉在荷叶上的水滴。

不过，绿萼的，只是一颗绿痣而已。

有次，绿萼盯着我胸前的红珠看了很久，然后，她说：狐媚，你这红珠像是一滴泪。

是人，滴在我胸前的泪水吗？

绿萼点头，说：应该是。

绿萼说得这么肯定，我顿时惊惶无比，我想到了梦境里的少年。

他会是那个流泪的人么。

如果胸前这红珠真是泪滴幻化而成的话，梦中少年因何事伤心流泪？

薄暮黄昏，森林里刮起了大风。

我刚要躲进黄槐树洞里避风，却突见有一幅画轴随风卷落在脚下。

我弯腰拾起，徐徐展开，画中是一少女，着粉红霞裳，方当韶龄，肌肤胜雪，娥眉青黛，双瞳犹如一潭清水，眉间那半片莲妆更是平添了几许妩媚。

我从未见过这样明艳圣洁的女子，顷刻便心生爱慕。

我把画轴紧紧拥在怀里，胸口的红珠突然发出灼灼光芒，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惊吓得闭上眼。

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洞，经过万淼泉时，我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一刻，我吓得惊声尖叫。

透过如镜水面，我看见自己的容颜亦然变成了画中的女子，眉眼身姿，分毫不差。

正当我慌乱无措时，耳边传来九尾狐深深地叹息。

她说：可怜的狐媚，我以为让你失去记忆，你就会忘却俗世的情殇苦痛，可现在看来，你依旧尘缘未了……

我不明白九尾狐在说什么，刚想问个究竟，眼前忽然白烟滚滚，我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

在失去知觉前，我忽然记起了你，记起了我们两世情缘。

3

第一世，我叫夷光。

我居住在苎萝村，刚满十六岁。

爹爹每日卖柴，母亲日日浣纱，以此维持生计。

我亦常浣纱于溪，故村人都称我浣纱女。

我自小兰心蕙质，丽质天生。

爹爹闲暇之余教我研习武功，说是防身之用。

那日，我在溪边舞剑，身着蟒衣玉带的你正骑马经过。

你勒缰束马，驻足观看，而后掌声连连。

我羞红了脸，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生得似你这般好看的少年郎。

半月后，你用一乘软轿把我接进府邸。

快进你家门时，我偷偷掀开轿帘，看见金碧辉煌的朱红大门，左右丈八高的大红灯笼高高挑起，灯笼上写着董府二字。

那个“董”字是你的姓氏，我看着心里都觉得无比温暖，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你对我很好，蜜意柔情。你说如果不是怕大娘朱环嫉恨，你一定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接我进府。

其实，你不知道，我真的不在意这些陈规旧俗，我要的，只是你对我的一片真心。

你说，真正的美人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美貌，二是善歌舞，三是体态。

我赞同你对美人的评价标准，我想要成为你眼中最美的美人。

于是，你请了城府最好的教坊乐师，教我歌舞和步履、礼仪。

经过半年苦练，我终于变成能随乐翩跹起舞，婀娜迷人的美人，你又找人给我制作了很多华丽适体的霓裳，件件都织满金丝银线，雍容华贵，十分好看。

那晚，你把我搂在怀里，一番温柔缠绵后，你却唉声连连，我再三问询，你才向我讲述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你说，要是有人能帮你分担就好了。

我说：我愿意帮你。

你双眼放光，喃喃道：那日溪边，我果然没看错你。

我按照你的计谋，妆扮成普通民女，被人送进丞相府。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见我就心生欢喜，当夜就传我伺床。

我轻轻推开他搂抱我腰间的双手。

含笑道：小女子想要献舞一阕，再伺候丞相大人去往温柔乡。

我身姿翩跹，水袖抛舞，眉目舒展间，道不尽的风致楚楚。

在你的仇人看我看得如痴如醉时，我趁机用你给的剑轻易杀了他。

你给的剑虽剑身破败，没有刀锋，却是施了法术的青殇剑。只要想杀谁，谁就无处藏躲。

我连夜逃回你的府邸，一路被乱草枯木绊倒无数次。

你看到我脸上的斑斑血迹，心疼至极。

那夜，你一直搂着我，喂我喝甜甜的羹汤，还在我耳边说着温软的情话。

或许是因为太疲累，你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

恍惚中，我觉得胸口好痛，然后，我看见你的青殇剑稳稳地插在我的胸口。

你转身跟大娘朱环低语，你说：夷光这样低贱的女子怎配陪在我左右，我只不过把她当成一柄可以杀死仇人的利剑。

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这就是我最爱的男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情话”吗？

朱环替我合上了眼帘，我的瞳仁印照出她的掌心，那颗翠绿的痣又大又圆。

原来朱环竟然是我的小姐妹绿萼，她怎么会和你结为连理？难道她和你也有一世情缘？

没等我想明白，我就看见自己的身体幻化成袅袅青烟，飘向九天重霄。

这是我和你的第一世，彼时，你是当朝太尉。

4

第二世的我是一个修炼百年的狐妖。我法力不高，但却喜欢到处作恶，周围村民对我恨入骨髓。

一次，看见山中采药的你，蓝袍白袜，美若嫡仙。我顿时心襟动荡，不可抑制地对你心生爱恋。

从此，我每天都喜欢偷偷跟着你，看你在悬崖峭壁上行走如飞的采药。

直到有一天，你失足掉进山崖，当即摔死。

我用自己的内丹救活了你，尽管我因此失去了一半的法力，但我甘心情愿。

后来，我被你娶进家门，你依然每天出去采药，我在家给村民看病抓药，再难治的病，我都能治好，当然，这不是靠你的草药，而是我施展了法妖术。

村民背后都尊称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听后眉开眼笑，对我万分感激，你说：娘子，你真好，此后，我生生世世都要娶你做娘子。

其实，你怎会知道，是你的良善改变了我的顽劣。

我以为，我跟你的日子就这样幸福甜蜜的过下去。

没承想，你被山上的一名道士蛊惑，那道士说我是狐妖，并偷偷用照妖镜照出我的原形给你看。

至此，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最后，竟随那道士入了道观修炼法术。

半年后，你下了山。

你原本披散肩头的黑发高挽，眉梢眼角冰冷如霜。

我惊喜地迎上前，甜甜地唤你郎君。但你却趁我不备，把道士给你的青殇剑插进我的胸口。

撕心裂肺的疼痛，令我无法呼吸，慢慢闭上眼，泪水涌出眼眶。

你呆立半响，忽然跪在地上，抱着我渐渐失去体温的身子嚎啕大哭道：娘子，我不该杀你，你就是妖也是个好妖，你救治了那么多的病人，我真糊涂啊……

你抱着我僵直的身子哭了三天三夜，你哭干了泪水，最后，你眼眶里滚出一滴血泪，那血泪掉在我的胸口。

自那以后，你变得呆傻，苍暮之年，一个人孤苦伶仃死在凄风苦雨里。

这是我和你的第二世，而我也终于相信了绿萼所说，我胸前的红珠是人的泪水幻化而成。

5

现在，是我和你的第三世。

画中的女子是你的未婚妻，你们相约三年后，你携着她的画像去她家所在省府游学，然后到她家提亲。

只可惜，她父亲以死相逼，逼她半年后嫁给他人。

得知消息的你在客栈一病不起，凄清悲凉。

我躲在客栈的窗外悄悄注视你，这个我爱了两世，两世都死在他剑下的男子。

我以为我会恨你，哪怕一点点。

但我没有，怦怦跳动的心告诉我，这世，我依然挚爱你。

我准备推门进去，撒谎告诉你，我爹爹毁了那门亲事，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然后，我就跟你携手，回你徐州老家，从此男耕女织。

我想，第三世，我们之间一定再无波折，一定会夫唱妇随，美满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还没等我推门，门就被一位跟我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推开。她轻声唤着你的名，她把我刚才想对你说的话统统说了一遍。

然后。你们连夜收拾行李，回了徐州。

我怔怔地躲在暗处，眼泪涌出了眼眶。

那女子推门时，我看见她掌心的绿痣。

她是绿萼。

6

我不知道，这第三世的情缘，我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我回到黑暗森林。

九尾狐对我爱怜道：狐媚，你提前回来了也好，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你和他是有三世情缘，可这三世的结局都是，你会死在他的青殇剑下。

而绿萼却不一样，她与他虽只有两世情缘，可他们俩两世都恩爱甜蜜……我知道你爱他，为他付出生命都无怨，可是，狐媚，假如上天能重新给你一次选择机会：你爱的人跟你在一起，受尽苦难；而跟别人在一起，却会幸福甜蜜，你会怎样选择？

我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我只觉鼻头一酸，有眼泪奔涌出眼眶。

我哭了，而我竟然也流出了眼泪，红红的泪水，又冰又凉。

九尾狐说的或许是对的：爱不是占有。

如若喜欢水中的月亮，总不能自私到把月亮摘下拥在怀里。就这样远远的观望，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好吧，那这第三世，我就选择远离你，只要你幸福就好。

我主动终结了情劫，这在妖界是不允许的。

我这样做的代价是：被妖界妖王灭去了所有妖力，重新幻为回原形。

我成了一只没任何妖术的小狐狸，每天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经常被那些有妖术的小妖们欺负，她们常常追打得我头破血流。

有次，我被一只小麂妖撵出了森林。

我踮着受伤的脚尖，仓皇逃窜到一条大路上。

一辆马车朝我迎面驶来，吓得我赶紧躲到路边荆棘里。

小狐狸，看，小狐狸。

有女子娇滴滴地叫声。

我抬眼。

掀开的轿帘内，你穿着状元公的官服，你的臂弯里是穿着凤冠霞帔的绿萼，你们幸福的笑，像极了崖畔的花红。

我痴痴地看着你的脸，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滚落到沙土里。

哭得泪眼朦胧的我，全没发觉麂妖的尖利犬牙已经深深扎进我的脖颈，鲜红的血濡湿了我白色毛发。

魂飞魄散前，我用尽最后气力，睁开眼，眼眸中，是马车扬起的黄色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