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优雅小姐

在澳洲的传统文化中，年迈的老人选择养老院作为生命的最后一站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习惯，养老院在澳洲几乎每一个社区当中都有。在政府的监管下，养老院不但设施齐备，工作人员兢兢业业，服务质量更是相当的给力！身为护士出身的我，便选择了在养老院中工作。于是，我便认识了Ms Elegant-优雅小姐！

我所任职的这座养老院规模中等，主建筑是一座四层的楼房。楼房最底部是停车场和对外的通道，有电梯直达。一楼和二楼是监护病房区，长走廊的两侧全部是单间，里面住着的老人都已经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有些还需要长期用药和治疗，因此需要特别的监护。

三楼和四楼也是单间，但生活在其中的老人都可以照顾自己。每间小屋包括卧室、小客厅和独立的卫生间，就好像一间小小的公寓。老人们按照自己的喜好装饰公寓，每天有专人负责卫生。优雅小姐就住在308号公寓中。

在我进入这家养老院工作的时候，优雅小姐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我记得那时的她已经有80岁了。她的先生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唯一的儿子生活在悉尼。在同龄人当中，优雅小姐身体还算康健，精神更是矍铄，但是，她必须有人照顾，因为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的本名是Elizabeth，到后来，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养老院的工作人员称呼她为Ms E，可是她很不喜欢这个简称。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称呼她为Ms Elegant，而她自己显然很喜欢这个名字，以此自称。

说到优雅，这位老小姐绝对担得起这个称呼。她的房间永远干净整洁，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罩上永远放着身穿紫色纱裙的Ms Teddy Bear。和大多数老人房间里隐隐透着的浑浊气味不同的，优雅小姐的房间里有清新的薰衣草味道。

这些还都算不上什么，优雅小姐真正让大家折服的是她永远干净整洁的衣着。无论何时，优雅小姐的银发都整齐地绾在脑后，发髻上的别针也永远与衣服的颜色搭配。她喜欢小资情调的套装，永远刚过膝盖的桶裙，无论是衬衫，还是外套，胸口左侧的衣服上或者一枚胸针，或者一朵小花，同样是完美的颜色搭配。

优雅小姐早上起床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打扮好自己，然后一路向所有遇到的人说着早安，准时在早上8点钟来到一楼大厅，开始等电梯。是的，你没有听错，她一上午的时间都在等电梯，等着带她回家的电梯。她不哭不闹，手里永远提着一个小小的坤包，微笑着面对紧闭的电梯大门。不断有工作人员和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们路过，大家都会友好地问候对方，也会配合老小姐说道，“您这就要回家了吗？走好啊……”优雅小姐则矜持地点头致谢，脸上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可是，她并不知道，这座通向外界的电梯是单向开门的，并且需要刷卡，也就是说，优雅小姐面前的大门永远也不会主动打开。

刚开始上班的我，几乎立刻就认识了她，看到她如此执着地等候电梯大门的打开，我心里酸酸的，很是不忍。但是，同事们告诉我，这是老小姐唯一的愿望，不要惊扰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每隔十几二十分钟，领她去一楼的休息区稍坐片刻，喝杯水，吃块饼干。她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休息好了，她又会站到电梯门前，直到午饭时间。

养老院是老人聚集的地方，很多老人口齿不太清晰，他们的话语有些时候很难听懂。作为移民，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自然没有母语中文那么容易理解，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会非常认真仔细的听身边老人的谈话。久而久之，养老院中的老人都喜欢和我聊天，即便我听不真切，但我都会认真的作答。就这样，我成了优雅小姐的好朋友。

按照养老院中医生的诊断，优雅小姐的病情还是比较严重的，她几乎记不住任何事情，连自己住在哪间公寓都常常忘记。于是，她常常会找到我，小心翼翼地请求我带她回自己的公寓，那神情中透着羞涩和不安。而我，总是会第一时间送她回去，如果时间允许，我还会陪她聊会儿天。

一来二往，我知道了关于优雅小姐更多的事情。她是一名老师，普通的公立小学的老师，一份工作做了几十年，直到退休。优雅小姐的小公寓之中，有一个皮质的小手提箱，这箱子一看就有年头，边角处已经磨得光亮。我并不知道这箱子里装了什么，但一定是老小姐珍爱的东西，因为午休后的时间里，她大多会待在公寓里拾掇或者把玩。

终于有一次，优雅小姐邀请我留在她的小客厅里，她让我帮忙把这箱子搬出来，说是有一个小礼物赠送。在养老院，闲暇中的老人们大多喜欢做做手工，他们也喜欢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工作人员。在员工休息区有一个展柜，里面放置的都是老人们赠送的礼物。

我帮着优雅小姐放好箱子，她哆哆嗦嗦地费了半天力，才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东西不多，同样摆放得十分整齐。在一堆精致的小玩意中间，是很厚的一个大本子，硬皮的，外面包着斜纹的绒布，还缀着精致的花边和纽扣。看到我的目光盯着本子，优雅小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是我的秘密！”她的话语里有一丝狡黠，更多的是骄傲。打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各种标注、图画，原来这是一本老师的教案！是优雅小姐毕生的心血。除了她自己的文字，本子里夹杂着许多稚嫩的画片、小小的手工，这些都是她的学生们送的礼物。

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的优雅小姐，记不住自己，记不住身边的人，却居然记得那么多学生的故事。在和我聊天的半个小时中，调皮捣蛋却仗义行侠的William，胆小羞涩却拥有美丽歌喉的Lydia……这些清晰亲切的记忆从优雅小姐的头脑中流淌出来，她娓娓道来，沉浸其中，我却湿了眼眶。最后，老小姐彻底忘记了要送我礼物这件事，而我，也必须离开她的小屋继续工作。当我悄悄地关上她房门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已经送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对生活最认真的态度！

去年，优雅小姐经历了一次险境，也把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吓得够呛。那一天是大探视日，一早开始，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老人们的亲朋好友，平日里安静的楼房一下子热闹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优雅小姐是怎么离开两侧都有人监视的电梯，她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一点半，探视时间结束，我们每一个人都忙晕了，一上午不但要完成日常看护老人们的工作，还要招待指引探视者，每一位来访者都希望了解自己长辈的生活状况，我们必须一一作答。整整三个多小时，我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我的同事们也都一样。结果，在午饭开始时，我们终于发现优雅小姐不见了！

这下子，整个养老院都翻了天。负责监视电梯的保安大叔脸都白了！楼上楼下跑了几遍，所有能检查的地方地毯式搜索了一个遍，我们终于绝望地发现，老小姐定是已经离开。

院长拿起电话报警，所有工作人员惨兮兮地立在四周。没一会儿，脸阴的快要下雨的院长，眉头竟舒展了开来。“找到了，优雅小姐在XX地的警察局，一切安好。”天，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更有几个人偷偷地抹着眼泪，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优雅小姐离开养老院，就近走到了公车站，随便上了一辆公车。当司机询问她去哪里时，她想了好久，只说回家，却说不出来地名。她的小挎包里也没有钱。想到附近的养老院，公车司机立刻断定这位老人十有八九是走失了，于是报了警，把她送到公车沿途经过的警察局。

当我和保安大叔进入警察局时，优雅小姐正坐在接待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报纸。她仍旧是标志性的优雅模样，我则忍不住上前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接下来，优雅小姐答应和我回去，走之前，她逐一和警察局里的警官们握手告别，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那份感谢真挚自然。送我们出门的警官是个中年男人，身材魁伟，腰板儿挺直。看着优雅小姐慢慢费力地坐进车里，他忍不住说道，“She is so beautiful！”是啊！一位八十几岁的老人获得这样的称赞，真是让人敬仰！

优雅小姐的生活再次恢复如常，她成了养老院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不仅如此，包括我在内的工作人员，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改变，再也没有胡乱扎着辫子的女人、胡子拉碴的男人，优雅如春天的种子开始在每个人的心中扎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我的前一天多么忙碌和辛苦，我都会花上几分钟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容貌，以一份认真自信来面对每一个新的一天。从优雅小姐的身上，我看到学到很多。无论生活中还剩下什么，优雅都是对自己负责的态度！

“早安，优雅小姐！”每一天，我都会同样优雅地向她问好，也把这份优雅带给我身边所有的人。

注：原文发表于澳大利亚时尚杂志《Brisbane Elite 菁友汇》总第十五期（2018年2月1日发行），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