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爆字数预警,黑化预警!
第八十三章 相煎何急
莫州三月的雨,依然带着些微的寒意。
铁珩下了马车,缓步走进灰瓦红墙的院落,跟在后面的石海赶紧撑起一把雨伞,怕雨淋到他身上。
这院子当年盖的时候,地点选得十分有眼光,四面都是山,却并没有完全合拢,而是留下了出行的通道。山峰之间的平地开垦成了农田,果园种在山腰,屋前屋后都是高大的桑树。
山坡上翠色如织,经春雨一润,更是绿得几乎要流动起来。
正房的窗户上糊着雪白的窗纸,仔细看去黑色的窗棂竟然全是铁条,门紧紧关着,上面锁着粗大的铁链。
铁珩在门口站定,轻声道:“开门。”
守门的卫兵连忙拿钥匙开锁,铁链哗啦啦响处,结实的木门轰然洞开。
从门后传来一声大响,一只胡床砸在门口的地上,里面一声断喝:“滚!没事别来惹老子霉头!”
石海“唰”地挡在铁珩身前,腰中佩刀已经出鞘,闪着森森的寒光。
铁珩把他拉到一边,扬声朝屋里喊道:“俊节兄,我来看你了。”
“小铁?”
从房梁上吊下来几盏红灯笼,把屋子映得暖红一片。屋中摆着雕花的木床,精致的桌椅,更有大幅彩绣的屏风遮挡阳光,低垂的锦缎帷幕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屋子正中,立着一道通天的铁栅栏,窗户上挂着极细的金属网,和整个屋子的装饰格格不入。
这房间再雅致舒适,也不过是个华丽的监牢。
段苍松坐在床上,满面于思,连衣带都没系,一头乱发随便挽个发髻,形容甚是落魄。他此刻正盯着铁珩,满脸的厌憎,目光直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俊节兄,近日可好?”铁珩在栅栏前停住身形。
“哼,我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段苍松语带讥诮,“你是来看笑话的?莫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带了一个人来,你一定想见。”铁珩冲石海点了点头,石海转身,不多时从外面领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进来。
段苍松看见这孩子,顿时整个人都变了,一下扑到铁栏上:“小炜!”
男孩摇摇晃晃跑过来,抓住段苍松一只手,叫道:“爹爹,爹爹!你这么久都不回家了!”
铁珩示意卫兵打开铁栏的门,男孩欢快地跑进去,搂住父亲的脖子,呵呵笑了起来。
段苍松紧紧抱着儿子,一脸沉郁:“姓铁的!你今天把我儿子带来,意欲何为?”
“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当面说说,”铁珩接过石海递过来的一个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酒坛放在桌上,“顺便请俊节兄喝上几杯薄酒,叙叙旧。”
石海招手把小炜带到铁栅栏外,就坐在门口陪着他玩。段苍松看了看儿子欢悦的身影,叹了口气,才走到桌子前坐下。
从食盒里拿出的几盘菜,居然还冒着热气。铁珩打开那个样子古旧的酒坛,一股极其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
段苍松不由动了动鼻子:“好酒!”
铁珩用木勺将酒舀入酒盏:“这是百年的‘重碧酒’,上次雁宿大捷后我花重金寻到两坛,一坛已经和汪哥喝掉了,这一坛等着请段哥喝,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他又给他布菜,“还有‘聚丰楼’的软羊和蜜汁炙鸭,我记得以前段哥最爱吃这两味。”
段苍松没说话,但眼神已经柔和了好多。
铁珩恭恭敬敬把杯子举过头顶,再慢慢放在段苍松面前:“我那年冬天生病,烧得抬不起头来,多亏段哥跑回家,叫碧华嫂子给我煮了一锅白椒汤,又蒙上你和汪哥的被子睡了半天,才发汗好了。”
“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段苍松喝了口酒,又吃了一口菜,“嗯,果然是难得的好酒。”他斜睨着铁珩,口气满是嘲讽,“你怎么不喝?莫非这酒中有毒?”
铁珩端起面前的酒杯,小小地抿了一下:“我如今的身体,已是不胜酒力,只能做个样子了。”又伸筷把每个盘子里的菜都夹起来吃了一口。
段苍松“哈”地笑了出来:“还记得么?当年孟帅在营中禁酒,我们偷偷溜出去喝,酒量最好的就是你,每次都是我和老汪醉得不省人事,你想尽办法弄我们回来。”
想起这些往事,铁珩也微笑起来:“当然记得,我背着汪哥,拖着你,到了半夜小朗会把角门帮我们偷偷打开。”
“那小子第一次吃聚丰楼,还是我带他去的呢!”段苍松又饮了一杯下去,双颊泛起一层红晕,忍不住在铁珩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那次在怀安城外,要不是你推了我一把,我早就中箭死了……”
“段哥,你我并肩作战那么久,我替你挡过箭,你替我挡过刀,如果这些事都要拿出来说,一天也说不完。”
段苍松从铁珩手中拿过舀酒的木勺,把两个人的酒杯都添满:“说不完就不说,一切都在酒里了。”
铁珩端起这杯酒,凑到唇边一饮而尽,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用袖子捂着口咳嗽起来。
段苍松慢慢饮干手中的美酒,然后“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到了地上:“我已喝了三杯,尽了我们的兄弟情分,现在旧也叙过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铁珩站起身:“石海。”
石海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们,想走又明显不放心。
段苍松骂道:“我儿子和家人都在你们手里,我还能干出什么来?!”
“小炜,这里的卫士哥哥在后面养了几笼兔子,叫石海带你去玩好不好?”铁珩柔声对男孩说道,段炜点点头,挽着石海,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儿子一走,段苍松就冷笑道:“这几个月,你强迫我对外称病,然后把我的亲信,杀的杀,流的流,不重用的放在闲职,现在已经把整个北军都握在手里了吧?”
铁珩闻言淡淡一笑:“还没,你和汪哥在北军经营十几年,我哪有本事那么快就全握在手里。”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幸亏铁骑好歹还剩几个人,现在的苍武军,除了一些阳奉阴违的暂时看不出来,七万里约有四五万可以用。”
段苍松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不是不日就要上京受审,所以你今天假惺惺给我送行?”
铁珩不置可否地坐回椅子上。
“我本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段苍松冷笑道,顺手抓起一块鸭脯啃着,“是我一时不查,没想到你带着伤一回莫州,当晚就把我的家人都抓了起来!所以现在落到这个田地,也是活该!”
“你不是不查,而是心存侥幸,觉得做了坏事无人知晓,又岂不闻‘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随你怎么说,反正现在是你说了算!”段苍松冷哼一声。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铁珩轻声说,“我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刚来莫州时我就该做个卑鄙小人,把苍武军从你手里抢过来,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的兵就不用惨死!”
“铁骑是损失惨重,可你也不能随便迁怒,把这些一股脑儿扣在我头上!”
铁珩一下站了起来,椅子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倾倒在地。他双手撑着桌子,离段苍松的脸不足一尺,眼中蹿动着愤怒的火焰:“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悔改之意?”
“笑话!铁骑军死在西隗人手里,要我悔改什么?”段苍松还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冲铁珩哑声叫道。
铁珩盯着他的眼睛:“陷害铁骑的前锋军都虞候章平,一直没有找到,连他的妻儿也不知去向。但却有人作证,他的娘子消失之前,你的亲军副统领去给她送过一大笔钱粮。”
段苍松脖子一扭,亢声道:“我现在人在你手里,还不是随便你栽赃陷害!”
“是,这事我的确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妄加揣度。”铁珩闭着眼摇了摇头,“在我少年时,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可以困顿穷苦如尘土,却绝不能肮脏污秽如蛆虫’……”他打开食盒的第二层,从里面拿出一块破碎的布片,扔到段苍松眼前,“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这是什么?”段苍松拿起了那片破布,只见上面有几道赭石色弯弯曲曲的痕迹,像陈旧的血。
“汪庆瑞伤后曾派出两路人马报信,北上去找铁骑的叫张放,他遇到了风扬营。向东回莫州的叫曹兴,你说从未见过他。”铁珩眉带怒骨,虽然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犀利之气,“我们费了很多功夫,最后还是找到了他的尸首……”
段苍松不安地动了动。
“曹兴死于割喉。他善于近身搏击,我不信任何人有机会一刀抹了他的脖子,除非,”铁珩眼睛紧盯着段苍松,“那人是他的老上司,苍武军的主帅——就是你!”
段苍松眼睛一翻:“仅凭一个伤口就断定是我,如何叫人心服?”
“铁骑有一套独到的通讯方法,是精通声韵的李先生编的,数字反切再加上通韵……”铁珩娓娓道来,“很麻烦,在不懂的人眼里,无异于鬼画桃符。”他修长的手指点在那片破碎的布上,“这上面有四个字,‘段反,杀我’,另外曹兴在进苍武军行辕之前,也在墙角留下了记号,你该恨莫州今年雨水太少,没有把这些印记都洗掉!”
段苍松像被打了一闷棍,脸色大变。
“十一月十二日汪庆瑞重伤,十四日你就已得知,距铁骑被围还有整整四天,你有足够时间去救,可惜你却为了一己私利,按兵不发,生生地看着我们去死!”
“我猜,你答应曹兴马上出兵,所以他不疑有他。而你趁他放松警惕之时,要了他的命。曹兴濒死之际,用仅有的那点时间,在衣襟上留下了这几个字,你们却以为这是他挣扎时抓出的血痕,没有在意。”铁珩脸上现出一腔悲愤,语气更是锐不可当,“可见天日昭昭,不肯叫你的阴谋诡计,瞒天过海。”
段苍松瞪着眼睛,气喘吁吁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不光杀了曹兴,和他一起的十名前锋军也遭你毒手。铁骑在你眼中已是必死,你不用顾忌。可你却怕汪哥没死,回来之后无法交代,索性又连夜派人飞驰冀州,引来了北鄢攻城。”铁珩幡然拂袖,怒道,“居然为了掩藏己罪,勾结外患来犯我边防,简直是罪不容诛!”
“胡说八道!”段苍松面上冷汗涔涔而下,辩解也变得更加无力。
铁珩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盯着桌上的烛火,那一点亮红的火在他眼中燃烧:“我素来听说,飞虎将军孟帅帐下,段苍松将军俊节公一腔忠勇,威风八面。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苍松依旧凌霜傲雪,而你居然为了争名夺利,做出杀害同袍的勾当来!你手摸良心,对不对得起孟帅!”
“哈哈哈!”段苍松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狞髯张目,头上的发髻也随之晃动,“我从十五岁起在孟帅麾下,不知流了多少血,洒了多少汗,才升至苍武军都指挥使。你本一介白身,资历不如我,在北军中声望更不如我,不过是当年机缘巧合,救了落难的皇帝老子,凭这一件就可以爬到老子头上,予取予求!凭什么我营里的兵,被你想挑就挑,想扔就扔?” 他暴怒地拍着桌子,狂态大现,“我枉费心力,却只能为你做嫁,你叫我如何甘心!”
铁珩气促,捂着嘴咳了两声,低声道:“我初至莫州就知自己身份尴尬,最不想做的就是与两位兄长争权,所以一直蛰守铁骑,专心练兵。如果我们三个可以兄弟同心,这个经略使就让给你又如何?只可惜,段哥你心术不正,忘了最初投军的初衷!”
“初衷?初衷?你当了经略使之后,不停调走我的兵将,排挤我的心腹,如果我再不反击,总有一天苍武军只剩一个空壳!你还有脸装出一派不计名利的样子,跟我说初衷?”
“道不同,不相为谋。”铁珩嘴角牵出一点冷笑,“所幸苍武军中,并不是铁板一块。多行不义必自毙,连你自己的属下也看不过眼。你以为赵城如何能从雁宿关千里驰援铁骑,就是因为有人连夜给他报信!”
“是谁?”段苍松咬牙切齿地问道,“出卖我的,肯定也是他!”
“我不怕告诉你,就是伯昌兄。所以大捷之后,我保举他升任中卫大夫,他不日即将回京赴任了。”
“田宝南?那个见风使舵的死瘸子!”段苍松悲哀地摇头,“总说自己是驽骀之姿,一匹劣马,没想到我竟然毁在一匹瘸马手里!”
铁珩冷笑:“明明是你自己毁了自己!”
“爹爹,”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段炜推门跑了进来,“兔兔,兔兔!”他举着一只小小的白兔,拿给段苍松看。
段苍松眼圈都红了:“小炜,乖孩子。”把儿子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段炜被父亲搂得难受,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挣脱开。铁珩呼噜着他的脑袋:“小炜,给爹爹磕几个头吧!”
男孩不解其意,却听话地跪在地上,朝着段苍松磕头,足足磕了六七个,铁珩才说:“够了,去跟石海玩去。”
石海却没走,把段炜送给门口的卫兵,自己手按刀柄站在屋内。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的家人?”段苍松看着儿子身影消失在门口,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我的发妻早丧,续娶的夫人家世煊赫,一直看他不顺眼,会欺负这孩子的。”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不会碰,小炜是碧华嫂子的骨肉,我绝不会薄待,他会跟那些死去的铁骑们的子弟一起长大。”
“那我呢?”段苍松擦干眼泪,“你要把我押送刑部,等着秋后处决吗?”
铁珩凄然叹了口气:“段哥,我知道你现在的岳丈是当朝枢密副使,送进汴京受审,无异于放虎归山,所以已经提前请得官家旨意,以军法处置。”
“什么?”段苍松终于变了脸色。
“你押解上京受审的消息,也是我故意放出来的,看守的卫兵里有你的人,我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看北军里还有多少你的亲信,回来一起放消息钓出来,可以给你做陪葬!”
“你!”段苍松被这连串的消息惊呆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所以今天这一顿,就是你的断头酒!”铁珩端起桌上的酒杯,满满地倒了一杯递过去,“刚才小炜那几拜,也算是给你送终了!”
段苍松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声音里带着血气:“小铁,你是真的想要哥哥我死!”
铁珩“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厉声道:“是!铁骑八百人,死在你的手里有五百四十一人!他们的仇我一定要报!”
“死就死,我不会向你求情!”
“我也不会对你法外施仁,因为有些债,只能用血来洗!”铁珩一脸端肃,声音冷得像冰,“你死了还嫌不够,跟着你助纣为虐的也跑不了!我不怕他们变厉鬼找我索命,倒是你,怕不怕死后去见我铁骑的兄弟们?”
“我……我……”
铁珩不再理他,高声叫道:“来人!”
卫兵抬着木桶和一盘冠带衣袍走进来。
“你们服侍段指挥沐浴更衣,叫他能体体面面去死。”铁珩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段哥,我多希望你能死于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身骂名地死在自己人刀下!”
屋子外的房檐下,段炜正趴在地上和一对白兔玩得正高兴。
“石海,”铁珩低声吩咐道,“先把小炜带回去,他还这么小,不要叫他看见不该看的。”
石海不放心地摇摇头:“我不走,叫卫队的兄弟们送孩子回去。”他不等铁珩说话,叫来卫兵,把段炜送了出去。
柔和的春光安静地流淌,雨已经停了,地下还是泥泞不堪。
铁珩走出院门,目送卫兵抱着男孩骑马消失于地平线,才低身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爱干净的洁癖似乎抛到了九霄云外。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从后院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声音十分沉闷。
三声断魂炮,魂魄归黄泉。
铁珩后背猛地一颤,像是绷紧的弓弦被人一刀砍断。他慢慢站起身,用袖子掩住口,一言不发往马车走去。
有些事不管告诉自己多少遍,是必须要做的,事到临头还会觉得锥心刺骨;就像他心里的这些痛,不管过去多久,也不会变得渺然无踪。
石海见他脚步虚浮,抢步上前扶住。
铁珩微微摇头挣开了他。
石海哪能放心,偷眼看过去,只见他脸上似乎在笑,又有些像哭,不知怎么才能准确地形容出来。
垂下的袖口上,多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大人!”石海低声喊道。
铁珩身子一晃,幸亏扶住车辕才没倒下去,他闭着眼,胸口急剧起伏了一阵,好像喘不过气来。
石海吓坏了,慌乱地将他扶进马车里。
铁珩靠着车中软枕,很久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淡然无波,只是泛着心力交瘁的苍白,反衬得双目烁烁,犹如星辰。
“石海,给我找个手炉来吧,这雨实在冷得瘆人。”铁珩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自嘲地笑了。
他此时真是万分痛恨这具软弱的肉体。
也许真像狄声说的那样,他不再适合在莫州待下去了。
黄昏的雨气像泉水一样清洌,溟色四合中,山色更是美得动人,又透着无限苍凉。
每一处回不去的风景,落幕之时都是如此。
温柔而又充满悲怆。
于思:yú sāi,表现胡子极多。满面于思,就是满脸胡子拉碴的意思,还有一个词叫于思丛生。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句话出自《左传》,是孔老夫子说的,意思是惟有礼器和名爵,不能随便给别人,因为这是一个人的职责所在。
古人认为名号和器物是体现礼制、推行政令的重要工具和手段,应慎重掌握。在这里的意思大概是,该抓权的时候就得抓权,有些事是不能谦让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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