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中国东部的一个依山傍水,自然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高达20%的小县城。它的名字叫“嘉梁”。这里民风淳朴却不失彪悍。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小城的国营酒厂开始经营得风生水起,产品畅销省内外。酒厂开发的以“嘉梁佳酿”为代表的一系列产品以优良的质量,绵柔的口感和适中的度数风靡一时。那时,酒厂的订单总有堆积的情况。这边的订单还没处理掉,那边各地的大小经销商又开始催着要酒。酒厂的锅炉成天冒着白烟,酒糟的香味绵延数里,让整个小城的空气里裹挟着一种淡淡迷人的甜香味。
“老酒头”并不姓酒,他本姓孙。他是位光荣的退伍军人,参加过解放战争。因为不识字,嘉梁县政府把他安排在酒厂当看门人。他的主要职责是晚上巡视厂房,避免有小偷入内。他当时已是60岁的光景。他身体矮小,皮肤黝黑,榆树皮般的脸上,一双小眼晴炯炯有神。他走路时喜欢挺直了腰杆,每一步步距都很大,让人一眼望去,就不敢怠慢。
老酒头一生未娶。他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那时,军阀割剧的局面刚刚结束。旧中国的农村,连年饥荒。父母带着他在逃荒路上,接连亡故。他被嘉梁境内的一个好心人带回了自己村。从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倒也侥幸地从乱世之中捡回了一条命。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当时,铺天盖地的“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赶走日本侵略者”的宣传响彻了中华大地。
酒老头不过十来岁,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因为早亡的父母,他恨透了天天打仗,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各路军阀。但他更仇恨小日本。可惜他年龄太小,只能留在村里放羊。看着身边的一些青年们光荣入伍,他只有眼馋的份。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老酒头也长成了一个青年。在大家都以为可以过太平日子的时候,国民党开始对付起共产党了。老酒头就在这时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他不认国民党的好。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大多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都向家里说着在军队里的所见所闻。共产党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对待老百姓那真叫一个亲哪。他年纪尚小,人却透着机灵劲,入伍时便当起了警卫员。一次,他和负责保卫的排长隐蔽在一个战壕里。排长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敌情时,敌方的一颗高射炮正向他们飞来。他眼疾手快地边喊“卧倒”,边使出吃奶的劲把团长拽到了一边,扑倒在战壕里。他用自己的身子盖住了团长。等到团长清醒过来,推开他来,才发现他已被巨大的爆炸声和飞溅到各处的炮弹壳和泥沙震昏了过去。从此,老酒头的听力受到了影响。但是,看着身边一批批倒下去,用鲜血染红华夏大地一寸寸土地的战友,他内心充满了悲痛之情,也感恩自己可以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老酒头退伍回家以后,本想着和青梅竹马的梅子成亲。谁曾想,梅子早已被父母许配了人家。她已经有了身孕,小腹微微隆起。梅子一见他,眼中顿时溢满了泪水。记得,在他入伍前一天,他紧握她的手,让她千万等他。“等国家太平了,我一定回来娶你。记得一定要等我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可惜,在农村,“女大不中留”,梅子再不情愿,也拗不过她爹,在他参军三年后,只能出嫁了。
梅子是老酒头童年里最好的玩伴。他当时的小名叫顺子。他住在村里闲置的一间破旧草屋里,靠给村里放羊和为各家帮忙干点零活,在大家的接济中过活。村民们自己生活的也很艰难,但是他们都愿意从牙缝里省出点口粮帮助这个可怜的外乡来的孤儿。梅子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换季时,梅子妈经常给老酒头添置一件衣服。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梅子总要给他送一份。老酒头和梅子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大家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时,一群孩子总拿他俩开玩笑。“梅子是顺子的婆娘哦!”“梅子顺子长大要一起生娃哩!”梅子这时总是害羞得满脸透红,对着大家吼道:“你们欺负人,不和你们玩了!”然后,她转身就跑回家去了。顺子也羞红了脸,手脚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大家起哄道:“顺子,快去追你家婆娘啊!”
老酒头在回村的路上,特意在经过县城时,经多番打听,找到了一家首饰铺,用大半退伍津贴,给梅子精心挑选了一只金戒指。多少次,在生死关头,一想到梅子,他就觉得再苦再难,也能扛过去。梅子还在家等他呢!
老酒头还是把戒指送了出去。他把戒指送给了待他如亲生的梅子妈——秋月婶。他对秋月婶说:“婶,梅子过的好,我就放心了。真心谢谢你们全家对我的好。婶,这个小礼物您就收下吧!”秋月婶一边哭,一边坚决不收。老酒头“嘭嗵”一声跪倒在地:“婶,您就收下吧!”
老酒头之后继续在村里生活,务农为生。周围的人纷纷为他张罗亲事,他都不同意。他忙时干农活,闲时外出打零工。他生活极其节俭,但是每年都要到学校资助村里的贫困儿童。直到年龄稍长,一个人干农活太吃力了,村支书去县里反映了他的情况,希望县里给他找个轻快的活,让他可以安度晚年。九十年代,他便到了县酒厂看门。
老酒头的名号从何而来?酒厂的工人因为工作车间温度高,上班时总带个大塑料杯喝水。有个别耍小聪明又爱喝小酒的工人在临走时,便拿杯子装了一满杯的酒,冒充白开水带回家。老酒头的眼睛和内心一样透亮。他发现了这个猫腻以后,特意找那几个工人私下谈了一下,劝他们做人心要摆得正,不要占国家的便宜。有人听进去了劝说,再也没犯过错。但是,总有个别心存侥幸的人,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他只能把实情告诉厂长,让厂长处理。结果呢,有个工人因为这个事被厂里开除了。从此,大家再也不喊他“老孙头”,只喊他“老酒头”了。大家知道他耳背,喊他时越发起劲。久而久之,他的这个名号就传开了。其实,厂里大多数的人是支持他的做法的。毕竟,大家从小接受的都是“不拿集体一针一线”的教育。
20世纪初的一个冬夜里。老酒子打着矿灯,像往常一样巡视车间和仓库。忽然,他听到了“嘭”的一声碰撞声。他听力虽然不好,可这声响太大了,足以让他听到。他立马遁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找去。这时,两道黑影闪过。他朝着黑影飞奔而去。一个黑影快速地踏上扶梯,越过围墙,仓惶而去。另一个黑影只慢了一拍,就被老酒头从扶梯上扯了下来。他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老酒头已不止一次抓到进仓库偷酒的小贼了。“你别跑了,跟我到治保处领倒霉吧!”“老东西,厂子又不是你的家的。你让我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那厂子也不是你家的啊,年轻人。你有手有脚,干点什么营生不好,偏偏来做贼。”说完,老酒头来到小贼跟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想把他钳制住,扭送治保处。哪成想,那小贼受了伤,还要负隅顽抗。几经挣扎,他也没能成功挣脱。“你别扭我胳膊,我自己走,行吧?”老酒头松了手,哪成想,那小贼挣扎着站起身来,从袋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对着老酒头就是几下。老酒头倒下之后,身上的血如泉涌般流了一地。但他用仅存的力气使劲拽着小贼的腿,不让他挣脱。“快来抓贼啊!抓贼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小贼被他这么一喊,吓得失魂落魄,一时竟忘了逃跑。治保处值班的人很快赶到,抓住了小贼,并把老酒头送去了医院。老酒头终因伤势过重,在抢救过程中离开了人世。
当厂里的治丧委员会整理老酒头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个存折还有一个香囊。香囊已是十分陈旧了,但看得出一直被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存折里夹着一个字条,上面用并不工整的字迹写道:所有存款捐给我生长的村子里的学校里的贫困儿童。立据人:孙广顺。
老酒头出殡那天,酒厂上下几百口人都参加了葬礼。大家满怀悲痛,泪湿衣襟。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派出了代表,来送他最后一程。
村里把香囊交还给已经做奶奶的梅子。梅子在葬礼上特别平静。这些年,她的泪都默默流在了心里,早已流干了。她真心为她的顺子哥开心,他一直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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