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将将算作一种标的,如果附加一些疑惑,连标的这二字都要摘掉。
只需门卡“滴”一声,过去的二十年一笔勾销。
该怎么形容呢?
四目相对,一种莫名尴尬的气氛开始酝酿。
该说些什么?
在看到母亲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想问的话在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的时候,又吞咽了回去。
头发稀疏,脸颊一块块拇指大小褐色的斑,最让肖音觉得意外的是,她的身高直到自己眉间,自己可以轻易看到她花白的头顶。
她只有这么高吗?
母亲来来回回仔细打量着肖音,不住地点头,伸手去拉肖音的手。
肖音下意识地躲开了,母亲的手在空中定格了几秒,随后尴尬收手。
“进来,先进来,别站在门口。”
肖音走进房间,诺大的套房一切都齐齐整整的,沙发的一角放着一个行李袋,茶几上还有半杯水。
母亲关上门,跟在她身后挪过来,肖音见看着自己的行李,连忙弯下腰拉开行李袋的拉锁,从里面掏出一兜塑料袋子,讲袋子放在茶几上。
“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的炒瓜子,你看,是妈,是我亲自炒的,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母亲把红色塑料袋打开,双手从里面捧了满满一把瓜子想放在肖音手中,但肖音并不接,只好又放回茶几,有几颗瓜子掉落在地毯上,母亲捡起来又放回去。
肖音不忍心再拒绝,只好从那一小堆拿出一颗,放入齿间,微苦。
“糊了。”二十年翻来覆去想说的话都憋在胸口,而见面的第一话竟然是关于一颗炒过头的西瓜子。
“糊了?我尝尝,怎么会糊呢,我放了好些糖呢。”母亲也抓起来尝了一颗。
“没糊,没糊,糖炒过头了,有点苦,没事,没事,你看里面是还好好的。”母亲用指甲掐开一颗捏出乳白色的仁儿递给肖音。
指甲缝隙中的污泥让这颗瓜子仁变得格外刺眼,也刺破了肖音反复包裹起来的回忆囊。
“够了。”
肖音冷冰冰地抛过来这句话,一下子让母亲的动作僵住了。
从进门就开始酝酿的尴尬漩涡,现在渐渐集聚起来,短暂凝固之后,母亲终于磕磕巴巴地说着。
“肖音,肖音啊,妈妈,是妈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才找你,可当年那事真是没办法啊。”
什么样的事,会让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抛弃?
“这二十年,不是为了听你说“对不起”。”肖音把“对不起”三个字咬得很硬,像是一块石头狠狠砸进空气中,无影无形,但波澜却如同海水从四面席卷而来,肖音坐在沙发中,紧紧盯着母亲。
目光咄咄逼人,母亲局促不安地搓手。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你说起,当年,当年的事,很乱,你那时很小,你可能都不记得咱们娘俩过得是啥日子了......”母亲就近要坐在肖音旁边,肖音表现出极大抗拒,母亲只好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肖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两个字说出来,“抛下”我?至于当年的生活,你走后我一个人过了很多年,不需要你告诉我。”
母亲嗫喏了几下,终于叹了一口气,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妈,妈没脸跟你说啊.....肖音......妈不是好人.....妈跟你说完,你别,你别恨妈,行不?”
“恨?你不配。”
恨是相对于爱来说的,而于现在的肖音来说,她不过是为了过去那段日子找一个放下的理由。
“哎......你还记得那时来咱家......家里的那个瘸腿的男人吗?”
瘸腿的男人?
那个瘸着一条腿脸上还布满刀疤,小时候一见他,肖音就会躲得远远的男人。
怎么可能不记得。
每当他来总要留下过夜,肖音便只能睡在隔壁柴房里,一下雨,柴房返潮严重,那些黑色的甲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便爬上她的身体,年幼的她,整夜整夜与虫子为伴,密密麻麻的触感这一刻全部想起来了。下意识摸自己的手臂,妄图摆脱因为回忆而产生的错觉。
“他还给过你糖吃,你不记得了?”母亲想要再次确认肖音是否记得。
“接着说。”
“就那天,那天早晨,你去上学,他突然来家里,跟我说,他要去北边了,问我去不去......”
“所以你就跟他走了?”话说到这里,肖音瞬间明了。
“没,没!”母亲连忙否认“我没答应他,还有你啊,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可最后还是丢下我了。”
“不,妈,不是故意的啊,他,他突然掏出一摞钱,九几年,你也知道咱娘俩糊纸壳子一天才赚几毛钱,我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母亲用手比划了一下钱的厚度,“全是一百一张的,一整摞拍在我面前。”
王芳华急急走到门口确认没人,赶紧关上门。
“这钱哪来的?”
“问那么多废话,拿着。”男人气势汹汹地压低嗓子吼了她一声,然后起身走。
“你别走啊,你说清楚这钱从哪里来的,你不是抢银行了吧?”王芳华上前去拽男人的胳膊。
男人瞥了她一眼,顿了一下“是又怎么样?”
王芳华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她知道,抢银行可是大罪,而男人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她吓得把钱塞进男人怀里,念叨着“拿走,你拿走。”
“要不说,娘儿们就是娘儿们,”男人啐了一口痰,“有钱都不拿,一辈子穷死你,实话告诉你,我要去北边躲一阵子,这钱你拿着花,也算咱俩没白好一场。”
“我的天,你到底犯啥事了,你要急死我吗?”王芳华连钱都顾不上,紧紧揽着男人的手臂不让他走。
“捅了一个富商。”
“死了?!”王芳华尖叫。
“不知道,拿了钱我就跑了,你把钱给我收住了,这钱够你过阵子,等我安顿下来然后会找你,要是命不好,回不来,你就供孩子读书考大学,别像咱俩一样,一辈子没个人样。”男人头也不回要出门,刚刚打开门,突然想到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回头说“你那姑娘,从小就长得漂亮,长大怕是要跟你一样,招事儿,你要看顾紧着点......”男人的嗓子忽然哽咽,硬生生丢下最后一句话“我走了,你自己好好过吧。”
王芳华听到这儿,忽然眼眶一红,心里浮现一个念头,赶忙说“你等等我,我送送你。”
“警察随时会找到我,你别跟我一块儿。”男人有些不好意思。
“说啥呢,”王芳华到灶台拿了几个刚蒸好的馒头,看到旁边刚刚顿好的鸡,犹豫了一下,然后撕下一只鸡腿放回锅里,把剩下的鸡和刚刚那几个馒头包好塞进男人怀里,还觉得落下什么,又回房间把那摞钱也包好带着。“走吧,我送你到村头,我再回来。”
“钱?”
“待会我找个地方藏起来,家里不安全。”
“我俩刚走出去一段路,警察就找上来了,我只好跟着他一路逃......”说道这里的母亲,鼻音浓重“肖音啊,妈很想你啊,这么多年,我不敢明着找你,可妈一直在找你啊......”
知道真相之后,肖音并没如释重负,反而愈加沉重,二十年,从等待熬成了怨恨,然后在怨恨中不甘地活下来。
岂知,是这样一个故事。
如果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还陪些唏嘘。
然而一想到过往经历,便无法动容。
但也不全然无动于衷,只是有点乱了心,不知道该用哪种立场面对这个女人。
“肖音,你能原谅妈么,妈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可妈不是故意不要你的......”
王芳华趁着肖音情绪松动,走到肖音身旁坐下来,把手搭在肖音手上,肖音这一次没有拒绝。
虽然还在消化刚刚的内容,但肖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二十年你都没有能找到我,那这一次又是怎么找到的?”
“说起来,也是那个挨刀的”王芳华又解释了一下“就是他,有一天看电视发现,说看你很眼熟,让我好好认认,我俩一直不敢认人,虽然同名同姓长得也很像,可我怎么能相信,你竟然成了大明星。”
“看着我活得好好地,很吃惊吧,难道我该活得很惨,甚至活不下去才正常,对吗?”
“不是,孩子你可别胡想,当妈的没有不惦记孩子过好日子的,看着你现在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叮叮。
门铃作响,母亲起身去开门。
“等一下。”肖音有点不安,猜测着来人可能是公司的人,她赶紧收拾起刚刚的心绪。
“没事的,是小波回来了。”母亲笑着说。
小波?一个陌生的名字之后而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当一个小伙子和母亲同时出现的时候,反差太过明显,以至于母亲在介绍他的时候,肖音有些措手不及。
“这是你弟弟,小波。小波,你赶紧喊姐姐。”母亲拉着小伙子的手一脸笑意。
母亲穿着便宜的地摊货,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则是一身潮牌,手里还拿了最新款的Iphone手机,不耐烦地甩开母亲的手,开口说话。
“你是肖音?女明星?”语气拽得二五八万。
肖音懒得搭理回应这种问题,因为刚刚的谈话有点口渴,起身从冰箱里拿水喝。
“你说什么呢,快先叫姐姐。”母亲跟小伙子使眼色。
“姐姐”口气敷衍。
“不必,我也没打算认个弟弟。”肖音把玻璃水瓶放下,语气很平淡地跟母亲说“明天会有人过来安排你们接下来的行程,你们可以玩几天再......再定吧。”
说完她就离开这个房间,身后传来一句低沉的咒骂。
“操,掐我干嘛。”年轻人咒骂。
“你姐要走了,你没看到吗?”母亲有些焦急地又推了他一把。
“走就走啊,人家没打算认我当弟弟,你没看到?”小波一副不情愿地的样子。
“你怎么说话呢,快点跟你姐道歉。”
“事实而已,人家是明星,根本看不上咱们,没听人家说要咱们回家么。”
“你姐可没那么说。”
“她就是那个意思。”
肖音被母子俩的谈话弄得有些烦躁,她转过身。
“直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肖音总觉得尴尬的气氛中还有透着些奇怪,她一直不说,等到这个年轻人出现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甚。
“肖音,你别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不该跟你说的,可,可咱们不是一家人么,这是你亲弟弟,你也不能看着他不管,对不?”
肖音听到这里,心里冷冷一笑,然后不漏声色地继续等母亲把话说完。
“他赌博欠了人家几十万,人家追债追到家里了,要把房子收走,你看,你能不能帮帮他......”
原来如此。
刚刚松动的立场又结成一块死板。
肖音从钱包里掏出所有人民币拍在桌子上,甩门离开。
所有的怒意在出门的瞬间被扑灭,而扑灭的不仅仅是怒意,还有竟然会冒出愚蠢的期待。
眼泪在眼睛打了一个转,又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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