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奈何桥,却不知有古渡头。世人皆传孟婆汤,却不听闻路魂酒。
桥头易分离。1.
那一年的那天夜里。
月亮格外地圆,而且亮。亮堂堂直似一面明镜,映射出璀璨的光芒。
而那晚的星辰,无比黯淡。从未有过的黯淡。
作为一个从来不爱赏月,只爱看星星的凡人,甘回深深觉得,这真不是个美好的夜晚。
连星星都没的看。可不是无趣极了吗?
你要问他,为什么人人都爱赏月,独独你偏爱瞧个星星?
他便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在甜死你之前告诉你,月亮只有一个,人人都争着看,但看来看去不过就那一轮,不比看星星,今儿看这个,明儿看那个,永远是新鲜的。
永远有不同的故事。
就比如那北斗七星,那紫薇星,那红鸾星……一不留神,就过完了一辈子。
甘回踩着散漫的步子准备去找一个朋友。说起他这个朋友,着实是个奇怪的人。
永远穿一身黑漆漆的衣服,好像从来也不换,从来也不洗。眼睛也是黑漆漆的,闪着湿漉漉的光泽。偏生一张脸蛋白得过分,猛然一看你,那黑漆漆的眼睛和白生生的脸蛋真要吓你一跳。
他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漆黑的珠子,红豆大小,却异常的长,长到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甘回一看见这串珠子就浑身不自在,不明白他的审美为什么如此奇怪。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甘回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串珠子在不断长长……
他那朋友看起来极为年轻,眼里却总是沧桑得过了头。甘回总是拍着他的肩笑道:“路魂啊,你这是被多少小姑娘伤透了心啊,一脸的沧桑都要流出泪来了。”
每当这时,路魂便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瞪着甘回,直到把他瞪到脸红心跳,眼神游移。
甘回终于摊手投降,“你别老用这种眼神望着我。搞得好像我们两有什么似的。”
路魂淡淡道:“那你也别老来我这。”
每次路魂一说这话甘回便不吱声了。默默抽出一张旧椅子坐下,自顾自喝一杯残茶。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来这里,尤其喜欢路魂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他瞧不见底。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远也看不完。他很想知道这双眼睛里曾有过多少故事。
他不说,他便日日看。怎么也瞧不厌。
今夜也是一样。他照例在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步行去路魂的店。一家灰尘永远打扫不干净的老店。卖一种奇怪味道的酒和不知名的糕点。
老店最大的特色是店主路魂永远不记得昨天晚上卖的是什么味道的酒和什么形状的糕点。
永远新鲜,充满惊喜。
而店的名字叫做,古渡头。
每当甘回深夜抑郁时就会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不记得第一次推开门进去是什么场景了。大概是被那双黑漆漆又湿漉漉的眼睛迷惑了,所以便常常来。
而今晚和平常不同的就是,沿路都有人家在烧纸钱,火焰昏黄而寂寥,孤独得好似一座闭合的钟。
甘回方才记起,原来今夜,是中元节啊。过节总是热闹的,中元节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寻常的节热闹的是人,而中元节热闹的是鬼。
至于鬼是怎么热闹的?
鬼才知道。
2.
路魂正在收拾用过的酒碗和吃剩的糕点。一点一点擦拭着陈旧的桌椅。今晚,他要早点歇业。
但是有一个人每晚都会来,他得告诉他一声再走。所以,他在等他。
又望了望门外,还是没有看见他。
那个叫甘回的人。
每个深夜都会踩着寂寥的夜色,带着满身的疲惫推开门进来。
他长得十分俊美。是讨人喜欢的容貌,属于那种第一眼见了就要偏爱三分的人。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是比较快乐的。
可他并不,他总是眉头深锁,朦胧的眼睛里看不清有多深的寂寥。但笑起来时又像是得到了全世界那样幸福。
后来,路魂在门上系了串铃铛。每当甘回一推门,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来,驱散了夜色中深沉的寂寥。
而不管甘回如何寂寥如何疲惫,推开门进来以后总是会对路魂笑一下。
他的笑极为动人。眼里闪着朦胧的光,一对深深的酒窝现出来。甜死人。
路魂最喜欢他那对酒窝。常常想倒进去一汪酒,看看能不能盛满一杯。
不过很可惜他一直没有如愿过。
因为甘回一定又会叫着,“搞得好像我们两有什么似的”。
是啊,他们两能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无边的夜色,就是无垠的荒野。
今夜是中元节,他脖子上一串漆黑的珠子时不时亮起了红光。
记得这串珠子还被甘回笑过很多次。说他审美清奇、不伦不类。
直到路魂擦完了所有桌椅,又擦完了柜台,准备走过去擦擦门时,清脆的铃铛声终于响了起来。
是他来了。
只见甘回推开门走了进来。
“嗬,今天怎么这么干净?”他绽开极大的笑容,露出久违的酒窝深深。
路魂笑了。“今晚有事,要早点歇业。有时间就打扫了下。”
“哦?所以你这是要关门了?”甘回顿时一阵失落。转而又无理取闹道:“不行。今晚过节呢。你得陪我过节,不能这么早关门。”
路魂哭笑不得。“今天是中元节。不是你该过的。”
“我不管。既然是节,我怎么就过不得了?”甘回倔强道。
人们总是盼望着过节,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寻求祝福和安慰,要求陪伴和幸福。这世上实在不可缺了节日。
路魂无奈道:“阿回,今晚真的不行。我有些急事。”
“哈,深夜十二点以后告诉我你有急事,你骗鬼呢,鬼都不信。”甘回一脸你少骗我的表情。
路魂忧心地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将将过了午夜十二点,时间有点赶了。他急切地对甘回道:“你能不能别胡闹了?我是真的有事。我现在就要关门走了。”
甘回眨眨眼,朦胧的眼里闪着莫测的光,闷声道:“好。好得很。我就不走,我看你是不是真要把我赶出去。”
路魂盯着他,一动不动。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走。
甘回恼怒道:“我偏不走!就不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一边反方向拉着路魂。
两人角力了半天,谁也没能如愿。
路魂气道:“你不走是吧,行。那我走,你自己待这吧。”他着急地往夜色中去了。
甘回一慌,急忙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要干嘛去?”
路魂恼怒不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冒着悠悠的火,“我去见鬼,你去吗?”
甘回一笑,露出大大的酒窝,“你去奈何桥我都去。”
路魂似笑非笑,反抓住他的手道:“我不去奈何桥,我去鬼门关。你跟不跟?”
“跟。为什么不跟?今天中元节,听说鬼门关大开,一定很热闹吧。”甘回笑得不慌不忙。
“好。”路魂苍白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红晕,“既然你这么想去……”
只见路魂轻轻做了个拉门的动作。远在十米开外的门,关上了。里面的灯也瞬间熄了。
甘回愣愣地看着路魂,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他拉着堕入了黑暗里。
3.
很黑很黑,很深很深。
这是甘回唯一的感觉,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是浓墨一样的黑暗,要不是还能感觉到路魂拉着自己的手,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又在做一场噩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甘回终于看见了光。
确切来说,是火光。
漫天飞扬的纸钱烧出的火光。
那些火光一片片,一堆堆,漂浮在空中。像是指引方向的一盏盏明灯。
而路魂拉着他,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甬道尽头是一扇漆黑的大门,上面雕刻着古老繁复、精美绝伦的花纹。门上有一块同样漆黑的牌匾,上书三个血红色的大字——鬼门关。
甘回惊得张大了嘴。下意识地握紧了路魂的手。结结巴巴道:“这……这……鬼……”
路魂笑得兴味,“怎么着?怕了吧。怕就闭上眼睛,我立马送你回家。”
甘回一急,“不……不回。我怕……怕个毛。我还想瞧瞧……鬼长什么样子呢?”
路魂闻言凑近了甘回,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这么想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样子……”
甘回睁大了眼,一动也不敢动。忐忑不安地盯着路魂的脸,生怕会突然变成……
这时,啪啪的敲门声响起。好像有很多人在喊,开门,开门!我们要回家!
空中的火光闪烁得厉害。
路魂一手拉紧了甘回,另一只手幻化出巨大的虚影,慢慢拉开了那扇古老的大门。
甘回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只感觉耳旁是漆黑冰冷的风,使劲地刮过。若不是路魂拉住了他,估计他早就被裹挟而去了。
路魂见状不动声色地笑了。
“一年不见,可还好?”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甘回这才睁开了眼睛。
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女子,眉眼俱是春风柔情,一袭白衣,在火光中衣袖飘飞。
路魂放开甘回,走上前道:“都好。孟姊姊如何?”
那女子温柔一笑,眼眸熠熠生辉,“也好。不过今年的汤换了种味道。”
“甜了还是酸了?”路魂笑道:“还是姊姊细心,我都是胡弄的。永远记不住味道。”
女子掩唇咯咯直笑,“汤的味道不够好的话,他们是不肯喝的。毕竟忘记过去是件痛苦的事情。”仔细看了看路魂,她沉吟道:“不像你那儿,不管是什么滋味的酒或糕点,他们都乐意吃下去。否则便成了无人接引的孤魂野鬼。”
甘回见他们越说越奇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而那女子,仿佛终于看见了他。
只见她似乎震惊至极,宽大白袖轻轻掩住了殷红朱唇。
“你……你真是疯了。小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女子皱起了细细的眉,眼底生了怒意。
路魂赧然一笑,“他非要跟着我……”
“他这样胡闹你也由着他?你……”女子拂袖而去。一转眼便不见了那素白的袍衫。
甘回结结巴巴道:“我是……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路魂笑容清浅,悠悠道:“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吗?可惜,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甘回惊疑不定,拉住路魂的手,急道:“你是不是不能带我来?是不是会受惩罚?”
路魂笑得灿烂,“是啊。至少要罚我再在人间摆渡一万年。本来我都快要升职了,可以去天上了。唉,你这个害人精!”
“这……对不起……我不知道……”甘回一脸愧悔。
路魂哈哈大笑,当先行去。“我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我在这儿待了万万年了,也没见有人来替我……估计是没指望了……”
甘回望望四周,火焰凋零,黑雾弥漫。吓得他一哆嗦。赶忙追了上去。“小路你等等我!”
路魂一把捞起他,往夜色最深处去了。
“我们要去哪?”甘回好奇。
“去……看看。”
4.
不消一刻钟。两人停在一栋老宅前。城市的偏僻一角,晚上连路灯也是零散枯萎的。
在一间破院子里,铜盆里烧着厚厚的纸钱。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呆呆地投进去一沓一沓的纸钱,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他的面前,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坐在旧板凳上。就那样认真地看着他。仿佛瞧不够似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路魂和甘回坐在院子的墙头。月光如水,流淌在树叶上、晾衣绳上、花草上。
甘回道:“这个奶奶是鬼吧?”
路魂笑道:“是的。马上就要去奈何桥投生了。所以回来再看看。”
甘回感叹,“他们祖孙感情一定很好。一个年年都不忘奶奶,一个永远记着来探望。”
路魂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笑得撑住了额头,“错了。这个奶奶生前一点也不快活,她孙子天天惹她生气。还很不争气,赌博喝酒样样都干。老奶奶最后被他气死了。”
“啊?”甘回惊讶道:“那她……”
路魂淡淡道:“她大概只是想回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有些人只要知道你过得好,便也就安心做自己的事了。
“走吧。换个大点的地方。”路魂拉住甘回,两人踩着月光行走在凄清的夜色中。
甘回见城里到处空荡荡的,奇道:“今晚人很少呀。”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十二点以后出门游荡?更何况今天是中元节。人人都晓得要把地方让给鬼,你却偏偏来凑这热闹。”路魂一脸的无奈。
甘回心道,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好友一夕之间就变成了最大的鬼……这能怪我吗?
路魂看着他,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甘回心虚地笑笑,指着下面一栋灯火通明的公寓道:“我们去这里看看吧。”
“好”。
两人坐在阳台的窗口上,静静望着屋内的人。楼层很高,风有些大,吹得窗帘总是糊了甘回一脸,他拨了又拨,最后生气地把窗帘甩到一边,路魂的脸上。一旁被打脸的路魂郁闷地拂开窗帘,定住了它。
“别闹。”
甘回气恼,“你能让它不动,刚才干嘛不帮我?”
“忘了。”看他和一片窗帘较劲,一时觉得有趣,所以忘了。
“你……”甘回更气。
路魂推推他的头,“看里面。”
“别碰我头。”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女人熟练地点了一炷香。默默地插进香炉,一张遗像静静放置在后。她凝视着遗像上英俊男人的面容,脸上露出爱恋的笑容。
旁边沙发上,她可爱的女儿正在开心地玩耍。女人走到她身边坐下,拿起一本精美的相册指给她看,“这个是谁呀?”
小女孩咬着小拳头咯咯一笑,“爸爸!”
女人笑得满足。“囡囡真聪明。爸爸好看吗?”
小女孩摸着相片笑道:“好看。和囡囡一样好看。”
女人摸摸小女孩的头,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记住,爸爸最爱囡囡了。”
小女孩捂着小嘴笑道:“才不是。爸爸最爱妈妈。”
而在她们面前,照片上那个英俊男人正静静地看着她们。即使抱着她们,她们也丝毫感觉不到。他只能轻轻地坐在她们旁边,陪伴着她们。
甘回轻叹一声。“唉。他也是投生之前再来看看家人吗?可惜了,多幸福的一家人。”
路魂摇摇头,“不是。他每年都会回来。投生的名额大鬼小鬼、新鬼老鬼都抢破了头。只有他,年年都让了出去。”
甘回奇道:“为什么啊?”接着又似悟了,“哦是了,他不放心……”
“嗯。看妻子女儿一直惦记着他。也没个人照顾,他没办法走……”路魂轻轻说道。
甘回问道:“那他妻子为什么不再嫁?她还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呢?他们夫妻感情特别好?”
路魂淡淡道:“也不算吧。以前总是吵个没完。”沉吟了下又道:“不过他是为了救妻女死的,一场意外……”
甘回惊了。“原来如此啊……”
路魂认真地看着甘回的眼睛,静静道:“你觉得他们这样一直拖下去好吗?”
甘回犹豫道:“这……如鱼饮水吧。你觉得呢?”
路魂郁闷道:“我觉得不好。要都这样赖着不走,那不成了往生界的老大难了?我和孟姊姊还得年年给他们安排。”
甘回一脸无奈,“……好吧”。
路魂拉起甘回,从窗台跳了下去。
“干嘛?”甘回惊叫。
“放心,摔不死你。你阳寿且长呢。”路魂调侃道。
“谁担心这个。只是你别这么突然好吗?”
路魂笑得兴味,“我突然?这个我真比不上你。有一天,我的古渡头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这才叫突然!”他心道,吓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渡吧他又没死,不渡吧他偏偏又来了这儿。
很长一段时间里,甘回就是路魂的老大难。
所以后来他在门上系了个铃铛。只要铃铛响了,那来的就必是甘回无疑了。
甘回奇怪道:“你那平时没人吗?不过好像是的,我去的时候从来没见到过。”
“那是因为,来的都是鬼。”
两人落到地上,又是一阵刺骨冰寒的冷风。转眼他们又回到了鬼门关。
甘回好奇道:“小路,你到底干的什么营生啊?”
路魂笑得轻快,“我接引死魂,登记在册。孟姊姊选择合适的鬼,让他们喝了汤好去投生。”
他指指胸前的那串珠子,说道:“看见没?你以前总笑我这个难看。其实这叫断魂珠,我每接引一个死魂,珠子便多一个。”
甘回恍然道,“怪不得我老觉得它会长长。也就是说你在古渡头迎死魂,孟婆……咳咳……孟姑娘在奈何桥管投生喽。抱歉,大家印象里奈何桥那里应该有个叫孟婆的老婆婆。”
路魂点头道:“我也听说过。不过我看到的孟姊姊都是年轻貌美的。其实这个不重要,喜欢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呗。”
5.
孟婆又送走了一批鬼。她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了,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年。
这么多年,她每天过得都是一样的,毫无二致。除了中元节这一天。
因为在这一天她可以见到一个叫路魂的人。他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望着她,泛着春水般的光泽,笑着问她,孟姊姊近来可好?
他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孟姊姊听了这话是如何地欢喜。
她记得她曾经是很美的。会对着奈何桥下的水流梳理乌黑及腰的长发。会挖空心思尝试各种味道的汤。
但是没有人看见她的美,也没人尝出她汤里的味道。因为她的身边,都是鬼。他们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不再欣赏美,也没有味觉。
她于是越来越寂寞。直到脸上沟壑丛生、满头白发才猛然发现,已过了那么多年。久到她自己都遗忘了本来的模样了。
直到那一天,一个在往生界睡了万万年的少年醒了过来。他有一双黑漆漆又湿漉漉的眼睛,笑着叫了她一声,孟姊姊。
那一刻,她终于……记起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她转过身来。一袭无垢白衣,钟灵毓秀,眉眼中温情无限,轻笑道:“你这个不知什么时候的小鬼,竟有了神通。不如就来帮帮我吧。”
“好。”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仿佛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她总是笑着,一一向他解释,从来不会有一丝不耐烦。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烹制各种味道的汤,从来不会有一丝的不耐烦。
而现在这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年犯了错。
他带着一个生魂来到鬼门关前。他笑得羞赧,丝毫不觉有错。也丝毫不害怕将有的灾难。这让她极为嫉妒,极为愤怒。
她走到那个俊美的年轻人面前。挥了挥衣袖,将他送回了他应该待的地方。
路魂见她如此,只笑了笑,“孟姊姊回来了?他们都送回去了?”
她也笑了。“嗯,都送回去了。”
“关门吗?现在。”路魂淡淡问道。
“你不觉得要给我一个交代吗?”她笑容深深,竟带了一丝妖娆。
路魂笑得轻快。“孟姊姊,我想好了。我要去人间。”
她闻言一惊,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面上却淡淡道:“别闹。你去收了他的魂,我带他投生。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路魂认真道:“孟姊姊。我说我想好了。我要去人间。”
“你要去人间?你疯了吧。你能待多久,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至多十年,你必会灰飞烟灭。连做鬼都不如。根本不可能再投生。”她气怒非常,紧紧地皱着眉。
“我知道。”路魂笑了笑。“孟姊姊帮帮我吧。”
“帮你?我现在就修书告诉上面,你和他,一个也跑不掉。雷火之刑,你受得住,他受得了一下吗?”她换下疾言厉色的神态,又柔柔劝道,“乖,小路。你听姊姊的,姊姊一切都帮你安排好。”
“不。我想他好好活着。”路魂坚持。
“投生之后他照样可以好好活着。”
“忘记了过去,他就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人了。”路魂盯着她愤恨的脸庞,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闪着光彩,“孟姊姊,你会帮我的,对吗?”说罢他笑了起来,灿烂夺目。
帮他?是啊,她怎么会不帮他?她怎么忍心拒绝他?她怎么能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下去?
沉默良久。她终于出声,“你给我个理由。”声音喑哑。
路魂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从未有过的澄净明澈。“我这万万年来渡了无数死人,这一次,我想渡一回活人。”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
“对。即使你不帮我,我也会自己去。”
“好。”她答完这个字,衣衫飘飞,转眼已进了鬼门关内,那扇古老的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在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满头青丝化作白雪,脸上的皱纹沟壑丛生,皮肤干枯,容颜枯萎。仿佛一瞬间老了千万年。
6.
甘回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输送着不明液体。
“有人吗?快来人。”这样太难受了,甘回忍不住喊道。
只见一个小护士闻声推门进来,惊讶地捂住了嘴。结结巴巴道:“你……你等等……我去叫陈医生来……”说着便急冲冲地跑了出去。
“陈医生,陈医生!那个2506房的患者醒……醒过来了……”
一旁正整理一叠检查报告的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惊疑道,“你刚刚说什么?谁醒了?”
小护士喘了口气,“就是那个,2506房的甘回啊!”
“他醒了?!”
“醒了,还和我说话了呢。好好的,没事儿人一样。”
“行。我现在马上过去看看,你去叫下王主任,让他也去2506。”陈医生放下手中的检查报告,急匆匆往外去了。
小护士点头应道。依言叫了王主任去2506号房。
其他护士见到问道:“咦,小方,刚刚你们脑科陈医生和王主任怎么像屁股着了火一样跑去病房了?平时就是做台大手术也没见他们这样过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们,这事真奇了怪了。那个2506号房的听说没有,已经被那两位诊断为脑死亡了。结果呢,今儿突然就醒了过来,一副好了的样子。你说那两位能不急得火烧火燎的吗。”
“什么?就是那个为了自杀,撞墙撞了十几次的2506号房患者?”
“原来是他呀!我听说一年前,他开车带着父母出去自驾游,结果出了车祸,他爸爸死命把他拖了出去。最后就活了他一个。唉,怪惨的。”
“是啊。你说他这人,也是爱钻牛角尖,怎么就过不去这个坎呢。听说后来就得了抑郁症,看了心理医生也不管用。送进医院时撞得那是头破血流,真够狠的。”
此时,2506号病房里。陈医生和王主任分别仔仔细细地给甘回检查了一遍身体。两个人面面相觑,满脸惊疑。
“都说了我已经好了。你们还不信?我可以回家了吧?”甘回下了床,发现没有拖鞋,只能光脚踩在地上。
“哎?刚刚那个小护士呢?能不能帮我准备下衣服鞋子。我回头到家给她转账。还有,我的手机呢?”甘回伸出手,一脸询问。
陈医生拉着他坐下。“甘回啊,你先别着急,等我们联系了你的心理医生,让他来看看你,你再走不迟。”
“我看什么心理医生。我已经好了。真的好了。没毛病。”甘回无奈道。他站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感觉浑身僵硬,大概是躺了太长时间。
“哎?这是几楼呀?”说着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发现很高。甘回高兴地笑了,这个高度摔死应该差不多。他想着便往窗台上爬去。
“甘回!你干嘛!”陈医生和王主任吓得不轻,连忙拽住他,把他按在床上,大叫道:“小方,准备镇静剂!”
“来了来了。”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
“你们……放开我……”甘回不甘心地躺回了床上。
“赶紧打电话给甘回的心理医生,让他明天,不,今天下午,让他务必来一趟!”王主任说道。
“好的主任,我马上去约!”
甘回一醒来便看见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直发毛。这个男人是他的心理医生。
“甘回,你感觉怎么样?”男人温和地问道。
“没事。就是全身没力气。”甘回心里气道,肯定是这帮医生搞的鬼。
“行。你不要紧张,放轻松。我们来好好聊一聊。”
“张医生,我没紧张。我挺好的,真的,我都好了,我没病。”甘回一脸诚恳。
没病?没病你要跳楼,真是病得不轻啊。张医生腹诽道。不过面上他还是微笑道:“我知道。”
甘回大喜,“你知道就好。快让他们放我回家吧。”
“我知道你没病。你只是心里有个结打不开而已。这很正常,人人都会遇见类似的事。不如我们敞开心扉聊一聊,你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怀念的。”
甘回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事了张医生。”
“那好。我们换一个话题,你为什么要跳楼呢?可以和我说一说吗。”张医生边说边拿出笔记本,掏出笔。随时记录是他多年的职业习惯。也是对患者的负责。
“我不是跳楼。我只是要找一个人。一个朋友。是他治好了我。我现在已经不想自杀了。我知道,我父母很爱我,我不该让他们担心,我要好好活着。”
“很好。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是什么人吗?你又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他的?”
“他叫路魂,住在江南路18号的一家店,他是那里的店主。店的名字叫古渡头。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好的。那你大概认识他多久了?”
“半年了。”甘回思索了一下道。
“可以请你回答一下他是什么人吗?”张医生在笔记本上圈起“路魂”两个字。
“他……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经常一起喝酒。”
“嗯。这半年经常在一起?”
“是的。每天晚上。”
“好的。你说你跳楼是为了找他对吗?”
“是的。我只要死了就能见到他了。除了这个办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甘回无奈地捂住脸。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只有死了才能见到他?”张医生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
“我……他……算了。跟你说了吧。他不是人,额……好像也不是鬼,不是神……到底是什么我也没问清楚。反正我就是要找到他。麻烦你们快放我回家吧。”甘回急道。
“哦是这样。这个路魂,你的朋友,他不是人。所以你必须死去才能见到他,就好像你必须自杀才能见到你父母一样,对吗?”
甘回摇头,“不是这样的张医生。我不会再自杀了。真的。我完全明白了。”
“那你还会去找你的朋友吗?”
“会的。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即使见到他必须死,你也会去做,对吗?”
“是的。”
“好的,我问完了。”张医生合上了笔记本,沉重地叹了一声。转而对甘回笑道:“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可以给我讲讲你和你朋友的故事。”
“哎?张医生,你别走呀,你让他们放我回家啊!”看着张医生远去的背影,甘回既着急,又无奈。
7.
脑科办公室内,陈医生请张医生坐了下来。
“怎么样?张医生。甘回的情况……”
“……有点严重。”张医生面色凝重。
“怎么说?”
“已经出现幻觉了。而且相当地严重。他自己制造了这种幻觉,在这个幻觉里,他有一个朋友,他给自己的设定是:他要去找这个朋友所以要自杀。”
“他这个朋友真实存在吗?”
“不存在。我查过,本市根本没有江南路18号,也没有一家叫‘古渡头’的店。这个叫路魂的人,我也请公安局的朋友查过,根本没有这个人。而且甘回说他们是这半年认识的。还每天晚上都见面。”
“这怎么可能?甘回已经昏迷整整一年了!”
“所以啊,这是他臆想出的一个人。”
“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甘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因为父母的事情无比愧疚,所以抑郁自杀,但是潜意识里,他其实也明白父母很爱他,是因为不忍心看他死去才会拼了命保住他。如果他自杀,心里也会觉得对不起父母。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下,他逃避了真实的认知。他臆想出一个朋友,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情境,必须死掉才能找到他的朋友。那么他既可以自杀,良心上也不会自责了。”
“这有什么区别吗?”
“对我们来说没有。对他来说,有。因为他认定了,他就是去找他的朋友,而不是自杀。”
“这……实在……”
张医生喝了口水,静静道:“看来我们要从长计议了。”
2506号病房内。甘回无力地看着天花板,想着路魂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转眼,夜幕已低垂,明月初升。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甘回。他吓得直抽手,立马按亮了灯。
柔和的灯光下,路魂笑得撑不住,“你胆子还真够小的。”
甘回气恼道:“你还好意思笑?他们全把我当神经病了。我现在哪也去不了。”
“没事,我明天帮你解释解释。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相信了。不过你得假装配合他们治疗一段时间。”路魂笑道。
“为什么?你直接带我走不就行了?”甘回奇怪。
“走?去哪儿?”路魂一脸你说什么的表情。
“去古渡头啊。”甘回理所当然道。
“去不了了。”路魂轻轻叹息。
“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你。我闯了祸,上面让我休息休息。暂时交卸事务了。”路魂一脸你害死我了的表情。
“休息?那不是很好吗?”甘回高兴不已。“休息多久啊?”
“五年八年吧。也不长。”
“这么长的休假你还嫌短,要不是我现在没一点力气,我肯定要先打你一顿。”甘回气道。
“怎么?我来瞧瞧你你还不乐意?那算了,我换个地方玩,这医院的味道真让人讨厌啊。”路魂说着便要离开。
“哎哎哎!小路你回来。我开玩笑的。哈哈。你回来,我带你玩。全国、全球,随你选。我跟你讲,我可是个土豪。”甘回急忙叫住他,又拿糖衣炮弹来一番轰炸。
路魂忍不住笑了。转身回来,“行啊。那我肯定得留下来,帮你散一散身外之物才行。”
“来来,坐。这么长的假期,有没有想过要干嘛?天天旅游也怪累的。不如……我们一起赚钱?”
路魂一脸抽搐,“你也太抠门了吧。这还没带我全球游呢,就想着让我当牛做马赚钱了。你想得美。”
“咳咳。”甘回一脸不好意思,“职业病,职业病。别见怪。我的意思是我们把古渡头重新开起来吧。”
“好。”路魂答得干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泽。
甘回闻言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对深深的酒窝现出来,甜死个人。
8.
往生界。
“婆婆,今天走失了死魂一千三百五十二。”
“嗯。”
“婆婆,今天又走失九百七十八个。”
“嗯。”
“婆婆,快让路大人回来吧。”鬼差一脸快哭了的表情,“这样下去,迟早要瞒不住的。婆婆,这雷火之刑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路大人……”
“他?……他回不来了……”孟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婆婆!婆婆!”鬼差伏在地上,抖如筛糠。“……上面……上面来人了……”
“嗯,你下去吧。”鬼差一边发抖一边躲到了暗处。
只见一道卷轴在半空徐徐展开,闪着刺眼的金光,金光中传出一个声音来:“孟婆,你可知罪?”
“不必多说。我认罪。我嫉妒路魂神通渐强,担心他动摇我往生界主的地位,灭了他,毁了古渡头,导致无数死魂走失。罪孽深重。”她苍老的声音十分平静,淡淡地说完。
“如此甚好。随我来吧。雷火之刑已经备好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呵……早知今日,也必当初啊……
完。渡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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