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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在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重复呢喃着那句她刻在心底的话：心若向阳，方能有光。
01
据家里的老人说，我出生的那天，正是春风吹散冬寒、给大地带来生机之日，故而父亲给我取名钰欣，一则取珍宝之意，二则希望我一生快乐安康。
父母的意愿当然是极好的，只是结合我之后的人生轨迹来看，却会发现，我这大半生，到底与平安喜乐四字无缘，更多的却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至于被当作珍宝的日子，大约也只有幼年那几年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脸总是模糊的。我年幼时，父亲尚在东瀛求学，聚少离多。只有逢年过节，他才会漂洋过海回到故乡来，和家人团聚。
因此，每年春节，是我最期盼的节日。每当冬天一到，烤起火盆来的时候，我每每总是欢喜雀跃；因为我明白，父亲快要回来了。待到春节前夕，我老是在家门口守着，惹得王妈经常说我，不守规矩。但我能见着父亲，便是不在乎这些的。
我记忆中，春节时节周遭的一切都是热热闹闹的，有叔叔婶子们搓麻将的声音，有堂兄姐妹们放炮竹的声音，有帮佣们吆喝倒茶的声音，而父亲总是带着那些新奇的糖果小吃，一边喂着我一边开心地笑。我到现在，仿佛还能听见他那爽朗的笑声。待到正月结束，每当他又要走时，我总是不舍，他却是会含着泪揉着我的脑袋，说：“爹爹过两年学成归来，带着妞妞和妈妈过好日子，可好？”
彼时我年幼，只晓得爹爹又要走了，却完全不知道学成归来是什么意思。母亲总是说父亲是有远大理想的。我那时却是不太明白，我只知道，爹爹又要走了，便哭闹不休。而母亲，会一直抱着蹒跚学步的我，站在港口，看着父亲所搭乘的船只渐渐远去，直到融入那茫茫天际。
我后来总是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我们有盼头，有希望。可是，生活总是，会打碎你所有的梦。
02
那是1929年的冬天。寒风吹裂了大地，银雪覆盖了一切。那一年，我五岁。
战争年月总是艰难的，但是对于我们小镇居民而言，却是仍然要努力活下去。我父亲的家族在当地算是名门望族了，拖家带口一共百余人。我父亲作为长子，在外求学，母亲便承担起了当家的责任。底下的叔嫂妯娌们，也并不是那么好相与，不过总归我父亲还是大家族的长子，好歹有些声望，也使得他们不敢造次，面对我母亲，也不过是偶尔抱怨刁难罢了。
但是，1930年春节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年冬天，如往年一般，父亲从东瀛归来，并表明学业已成，不会再离开我们了。照理说，这是个好消息。可是，镇上的老人，有些还留着前朝的辫子的，会指着我们父亲说，这是作孽。说我父亲那一头短发，是学坏了，是对先祖的不敬。我自然是不懂为什么短发就是不敬了；然而旁人的指指点点，却并不如自己家人的猜疑来的难过。
那年父亲归家不过月余，便和叔叔大吵了一架。我具体并不知道什么事，只是叔叔说父亲的想法是会带来麻烦的；然而终于是没有麻烦，因为第二个月上，仿佛就有人告发，说我父亲是什么革命党，一群人直接冲进了家里，人直接就被抓了去，一点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我与母亲正在街上，待听得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屋内一片狼籍，茶杯家具散了满地。婶子跌坐在地上，脸上隐有泪痕，地上仿佛还有少量血迹；可见打斗了一番。婶子见着我与母亲后，先命王妈抱开了我；我虽年幼无知，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吓得不敢吱声，只由得人抱走了去，待离开那间屋子，我好似听见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一幕的记忆，深刻却满是灰暗。我一路由着王妈抱着，眼睛死死盯着远去的屋子，风吹着帘子呼呼作响的声音、王妈急促的脚步声、母亲的哭声，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里。
我母亲后来每每说起这一幕，眼泪都止不住往下流。而幼小的我，只能跟着一起流泪，或者笨拙地揪着母亲的衣角以示安慰。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叔叔们只是抱怨、骂，嫂嫂们只会哭。一时之间，一切都乱了。
我的父亲，终究没能再回来。而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03
如果我知道那天早上的问安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我一定不会随意敷衍了事；我一定不会还惦记着回屋玩堂弟的新玩意；我一定不会想着说反正以后还有那么久、那么长的时光，我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和父亲聊天，我一定要告诉他，快走吧，有坏人来抓你了，哪怕我这一生也不能再见到你，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父亲没了之后，这世上就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而在那个年代，一家之中没了男子，一切都不一样了。人心凉薄，不过如此。
等父亲头七一过，叔叔们便以父亲无子为由，改立二叔为大当家。母亲那时尚在悲痛之中，也无心于此，只求安心给父亲守着妻孝罢了；可是孤儿寡母，一旦被孤立，那就是永远被孤立了。
春天来临之际，我们就搬出了主屋，住到了西边的一间小屋去了。小屋虽小，却承载了我和母亲最温暖的回忆。
没了父亲，我总是会被一些人莫名其妙地欺负，有时是邻居家的孩子，有时是堂兄弟。我打不赢他们，却也不会再哭了。而我的母亲，每每看见事后我狼狈的模样，都会温柔地擦干我的眼泪，告诉我：“阿钰，不要难过。世事艰难，你我虽过活不易，但是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我和你父亲，永远都陪着你。”
每当此时，我往往悲哭出声：“父亲已然不在了，如何在我身边？母亲，我只有你了。”
这个时候，母亲便会露出微笑，抚着我的脸颊，告诉我：“不是的。你爹爹也一直在陪伴着你，他永远在你身边，偷偷地关注着你——因为他在你心里。每当你看到人世间的一点温暖，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他都会陪着你一同感受。”
我那时候还不满六岁，母亲一人承担起了一切。我想，母亲的身体便是在那时候落下了病根，逐渐消瘦下去了；并且因为寄人篱下，不得不要做活补贴家用，常常是我已经睡了，母亲还在赶着活计。我虽小，却也渴望分担一些。
可是母亲，却甚少要我做这些，她说：“如今这天下不比当初了，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阿钰，我希望你认字念书，像你父亲一样，做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
在我还不知道该读书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的母亲，却已经给我指定了方向。
我常常和母亲说，我害怕。因为我们住的屋子内晚上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遇到风时，灯光恍恍惚惚，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骇人。而母亲这时总会抱紧哇哇大哭的我，安慰道：“阿钰，心若向阳，方会有光。光就在你的心里，我和你父亲永远在你身边。”
勤劳善良的母亲，用她单薄的身躯，无私的关爱，给我昏暗的童年支撑起了一道希望之墙。
她教会我爱，教会我善，教会我即使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也不能放任人性中的恶。
我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叔婶们答应我可以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念学堂。然而在那之后，我瞧见着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做活计越来越晚，我哭着跪在母亲面前，说我要帮忙做活，不念什么书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对我发了火。我至今记得，那天母亲穿着蓝布衣衫，气的浑身发抖。我跪在地上，不敢再说。
“从此以后，此话休得再提。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咳咳，可莫要让我和你父亲失望！”
我跪在地上，已是泪如雨下。
母亲在这之后两年便过世了。弥留之际，她抚着我的脸，眼泪划过脸颊：“阿钰，要记住，心若向阳，方能有光。一定要做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
说罢，便咽了气。
我的童年，至此终结。
04
失去了母亲，便失去了保护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王妈，却并没有因为我从曾经的大小姐沦为孤女而和其他佣人一样对我冷淡无比，她即使自己本身就很拮据，却仍然记得我爱吃糖的习惯。
母亲逝去后的第一个冬日，是王妈默默在我桌前放了几颗糖。她甚至并没有特意告诉我，而是我自己猜到去问了她。
除了父母，王妈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爱吃糖的人了。当我把糖含在嘴里，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父母还在的时候——我的眼泪，早已如泉涌。
我也没有奢望过其他了，只是每天照旧干活念书，随着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也知道，眼前这种虽穷苦但宁静的生活，可能不久了。
于是，有一天路过三叔门前，听见三叔很无奈地对二叔说，我是个拖油瓶，还这么小，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现在家道败落，不如把我送人。
我并不觉得意外，只默默忍了眼泪，把指尖掐进了肉里，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而，素来对我并不和蔼的二叔却说，有他在一天，断不会教大哥的子女流落街头、寄人篱下！也不会让一个幼女，在这个年代，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说的那么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于是我跑开了，跑到了无人的荒园中，嚎啕大哭。透过雾蒙蒙的泪眼，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母亲正在朝着我微笑，仿佛在对我说，看，是不是，总有人在关心着你？呵护着你？
我茫然间，又记起来母亲的那句话：“心若向阳，方能有光。”
兵荒马乱的年月，一点点温情便能铭刻于心。二叔的恩情，我永记于心。
我突然很庆幸，庆幸自己即使身在颠沛流离中，却也能感受到大家默默的守护和爱。
尾声
1931年9月18日，日本人打进来了。后来，我们不得不离开了生活已久的家。离家逃难之前，我最后一次，站在父母的坟前许愿，许诺我会恪守自己的诺言，许愿战争早日结束，我们能重新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再逃亡。
心若向阳，方能有光。
这八个字，伴随了我的一生，也照亮了我的一生。
我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感受到了无数次细微而渺小的温暖和善意。有些来自亲人，有些来自朋友，而有些，却不过是陌生人一个小小的举动。
这些微光，仿若照亮了我的世界，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仿佛我的父亲母亲，在那头，轻声地提醒我：
“看，总有人偷偷爱着你。”
“我们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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