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何云问福生：“钱钱，你二老爷家的女儿要嫁到威海去了，人家结婚你跟我去吃席吧！”
福生：“你走了有人给我做饭没？”
何云：“你爹你哥都不在家，当然没啊！”
福生：“那去呗。”
福生给学校请了三天假，跟着何云上了夜里的火车。
福生被母亲牵着，晚上坐着车跟着几个本家亲戚到了城里的火车站。不像村子里一到夜晚就黑漆漆的，城里的夜是热闹且固执的，用灯光撑着，一盏盏灯亮了灭了总有光捱到黎明，城市的夜很久很久以前就不纯粹了。
福生看着头顶的光，巨大而明亮，跟着何云买票检票，来往站台，直到漆黑的夜色里来了一辆漆黑的火车，仿佛一只巨大而衰老的野兽。
火车倒也不是黑色的，只是夜色里看不清真正的颜色，福生向来是沉默的，即使是第一次看到火车，也不曾表现出别样的新奇。他只跟在母亲和大人们身后，蹦蹦跳跳地上了车，偷偷摸了摸坚硬的车门，想象着一只巨大怪兽的骨骼，夜色里福生闪着明亮的眼睛。
福生坐在母亲身边，表现出应有的乖巧。不一会便坐不住了，午夜的火车没有多少人，福生侧着身子透过过道往深处看，车厢里忽明忽暗，远远延伸出去。
福生想跳下座位去探险一番，被何云一把提了回来，“老实点，安静坐着。”
福生盯着窗户发呆，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索性闭上眼睛听火车经过铁轨的声音：钢铁路过钢铁，打着很急的招呼，有点像阴雨天的雷云轰隆隆的，雷公的鼓点异常密集。福生想象着乘坐着一片急躁的雷云，摇摇晃晃的，飞速地飘飞在地面上，劈哩叭啦的雨点就在脚下洒落。
福生在一列火车上，在一片云层上，在一条河上，思绪远了远了，进了梦里。
福生是被母亲摇醒的，他揉着眼睛被母亲牵下了车，走出去几步，福生回头才看清那是一列绿皮火车。
天蒙蒙亮，天空是青黛色的，地平线浮出一点太阳的暖色，脚下的地砖是浅灰色的，一列长长的墨绿色火车横在面前，窗口四周刷了黄漆，门口陆陆续续走下来提着大包小裹的旅人。
福生看着火车发了呆，原来夜里那黑色的怪兽实际上是这般模样，方方正正的就像超级大的苹果软糖。福生摸了摸瘪了的肚子，舔了舔嘴对母亲说道：“妈，我饿了。”
“走走走，这就领你吃饭去。”
出门在外，人最受用的两个器官便是嘴和眼睛，嘴巴吃东西喂饱肚子，眼睛吃东西喂饱心思。
餐宴与海
婚丧嫁娶这种事情，实际上永远是少数人的真正快乐或者悲哀，然后剩下一群人占用着少数人的神圣去乱凑热闹。
福生跟着母亲看过别人的丧礼，眼里是白色的灵堂，白色的花圈，白色的帷布。人们象征性地悲伤，实际性地给钱，以及更实际地吃顿饭。失去亲人的人在遗像前哭得昏厥，一堆不知道哪里来的远亲近邻在饭桌上谈笑，福生看着也吃着，白色是远处的背景，彩色是眼前的饭桌，绿色的青菜，酱色的肥肉，小孩子流着鼻涕的红脸蛋。福生小小的年纪看到了丧礼的悲哀，比死去一个人的现实要悲哀得多。
福生坐在小姑的婚礼酒席上，不过换了红色的背景色，人们的欢笑有了理所应当的理由，庆贺吧，祝福这对美满的新人！也许是发自内心，也许不是。
大人们喜欢带着孩子去参加红白喜事，让孩子打打牙祭，也让自己的份子钱掏的没那么心疼。
“钱钱你吃啊，来，这个鸡腿给你。”何云往福生面前夹来一个油腻腻的鸡腿，当然另外的家长也不示弱，给自家孩子夹些排骨，鸡柳，肘子，鱼肉。小孩子的面前永远有一堆小山似的吃食。
“好好好，妈你别夹了，我快吃饱了，我自己也会夹。”福生推搡着，脸上依旧笑嘻嘻的，然后艰难地吃着油乎乎的鸡腿。
福生不喜欢吃鸡腿，不喜欢吃肘子，不喜欢吃鱼。福生喜欢吃酸酸的话梅，圆滚滚的小笼包，还有在小炉子上烤得黄澄澄的馒头，一掰开，呼呼地冒着热气。
吃过酒席，千里而来的目的便已达到。来威海一趟，免不了去海边看看，福生第一次去看海。
幻想中的海，是从书本上，电视上看到的，海天一色，上下一洗，澄明湛蓝。
海很好看，福生很想去看。
然而，等到了海边，福生却失望了。天气不好，天空上阴沉沉的，挂着脏兮兮的云，眼底的海也显得忧郁，像破了产的中年商人，颜色不纯粹，像被倒了几缸墨水。总而言之，不是想象中的海，就像打开了封藏了很久的巧克力，才发现都化掉了。
福生撇着嘴，带着失望勉强欣赏着海，想从一滩浓墨里找出一抹清澈，目光被海流锁了一层又一层，望不远，也看不近。
福生低头解了鞋脱了袜子，一手拎着一个鞋头，朝着边上的何云吐舌头：“我要去玩啦！”福生踩上沙滩，走一步，再走一步，脚底下软软湿湿的，有些大一点的沙砾摩挲着脚底，痒痒的。他便跑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海边，看着海水吞吐着脚边的海水。面朝大海，福生闭着眼睛，感受迎面吹来的海风，湿湿的，咸咸的，印象中的海便成了一团加了很多盐的青团，然后把它涂成淡蓝色，就是印象里很通透的颜色，福生伸了伸舌头，又尝了一口。
福生还在自我陶醉中，何云一把手把他拉了回去，“瞎跑什么，让浪把你冲跑了。走，跟我拍照去。”
“啊，不去不去，最烦拍照了，你让我自己玩会呗，我都捉了两鞋子风了。”福生抖了抖手里的鞋。
他又要被捉到一群人里强颜欢笑了，大人啊，最不解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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