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蛄
小编 柒色
她是秦淮河畔的一株孤柳,盈盈笑意妩媚动人,在乱世的风云变幻中温暖着流年,秦淮河因她的留驻曾处处轻烟缭绕,二十四桥明月夜下飘散着阵阵幽香。
春去,冬来,柳如是。
冬去,春来,是如柳。
她的年华在秦淮和姑苏这几百里间凋零,从昔日的秦淮艳妓到如今的巾帼英雄,曾经的红颜早已变成枯骨,但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她一介女流之辈?
姑苏的春雨,绵绵不绝,不似蜀都那样润物无声;她听着雨声,任一点一滴到天明,凉了天地,更是凉了她的心。
大明已亡,朝堂遗老弃明降清,聚于上京,于臣,于民,于父,于子,都是大逆不道。
牧斋也走了,这空荡的“我闻室”里,也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现在终于是明白了放翁口里的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话外的悲凉。
她手里拿过木桌上的白绫,含泪一笑。
她想过沉湖自尽,以死明志。
但牧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沉声道,夫人,如今冰雪未消融,西湖水,太冷了。
她笑着回答道,大明已亡,你我皆为无根蒲草,你殉国,我殉你。
你殉国,我殉你。
而如今,夫妻分离,生死相隔,劳燕分飞,他们的承诺,终究还是成为了满纸的荒唐言。
罢了,罢了。
她第一次遇到钱谦益时,还是上元节明媚的午后。
他是名满天下的东林领袖,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而她,不过是秦淮河上买声买笑的歌姬。
他不再年轻,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曾经绾起的青丝早已变成了三千白发。
而她却正值二八年华,是金陵城最美的那抹光影。
遇到他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两段感情,不管是宋辕文,还是陈子龙,都没法放下门第出生的偏见,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而他家里早有三妻四妾,早已儿孙满堂,早已共享天伦之乐。
她知道,俩人之间绝对不会存在任何风花雪月,横在俩人之间的不仅是门第和年龄的鸿沟,还有她曾在佛前发过的毒誓。
若良人娶之,非为妻,则不嫁。
可苍天并不随她的意愿。
他教她诗文,她为他奏乐,几年如一日,看似平淡,但他们都弥足珍贵,成为知己。
但不知是在哪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哪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还是哪一个暖光熹微的清晨,她就动了心弦,她满脸微红,不敢看他的眼,微风拂过,她微微抬眸,穿过丹楹刻桷的客堂。
她看见,彼方,也有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眸回应着她。
无需多语,若为有情人,心有灵犀,必定会一点而通。
他们的婚礼,是奢华的。
钱谦益以妻子之礼迎娶她,八台礼轿,千金聘礼,唢呐震天,礼炮惊空。
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成为金陵女子最羡慕的那个新娘。
他钱谦益上半辈子,守法守礼,老成持重,可为了娶她,就如此痴狂。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原配夫人仍健在的情况下,将她娶回家中。
这一惊天动地的举动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秦淮名妓,以横在两者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是断断不能为礼法风俗所能容忍的。
钱谦益的同僚纷纷指责他亵渎朝廷,有违体统;至交好友也上门劝说,劝他不可自甘堕落。
婚礼那天,更有不少义愤填膺的老百姓指着两人辱骂,并将石块投掷在举办婚礼的彩船上。
可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他们在乎的,就只有眼里的人罢了。
他在洞房花烛时,牵着她的手,柔声告诉她,自己的余生,便只有她和自己坚守的江河。
她含泪,却也笑颜如花,她笑道,自己的余生,也只有他的容颜。
接下来的数年里,夫妻二人好不快活,吟诗作对,对酒颂诗,如比翼鸟,又如连理枝,羡煞旁人。
当她问钱谦益到底爱她什么时,钱谦益说我爱你白的面、黑的发。
而她娇嗔回答道她爱他白的发、黑的面。
这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将日子都过得如春花秋月般的诗情画意。
可好景不长,女真人的军队踏入了中原的领土,明末清初是历史上的又一个风雨如晦的乱世,曾经风光显赫的大明王朝正崩溃成支离破碎的江湖碎片。
1644年3月,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之后清兵入关占领北京,福王朱由崧在一些大臣的拥戴下逃到南京建立了一个小朝廷,这就是历史上的南明弘光政权。
同年7月,钱谦益谋得南明小朝廷的礼部尚书职位,柳如是也从一名风尘女子变身为尚书夫人。
此时的秦淮河畔依旧是“狂歌纵饮今日事,最销魂处是金陵”的一副奢华萎靡的景象,大多数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混日子,全然不管国破家亡为何物。
在朝不保夕的生存恐惧压力之下,每个人的心灵都成为了一个个黑洞,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1645年5月,清兵攻破南京,弘光帝弃城逃跑。
乱世催生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也释放出更多的“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蠹贼。
她亲眼目睹清兵破城后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惨状,内心悲愤无比,劝钱谦益一起投西湖自尽,以表民族气节。
钱谦益同意了。
一个初夏的夜晚,两人泛舟荡入西湖,幽幽饮下了一壶浊酒。
然后她平静地拉着钱谦益的手,准备一起投入湖中。
但钱谦益却退缩了。
“夫人,初春冰雪未融,西湖水,太冷了。”
而她却甩开他的手,西湖水的确冷,可再冷,也敌不过她的心寒。
她准备跳入湖中,钱谦益见状,死命拉住他,不让她投湖自尽。
“我答应过你,我钱受之这残生,就只剩你和这大明,如今大明亡了,你还要我又失去你吗?”
清军入关之时,中原大陆人心惶惶,就在那个夏雨瓢泼的深夜,为了国事,他几夜未眠,而她静静地看着他,心疼无比。
牧斋,她呼唤他的号。
他回头。
如果有一天,什么都不在了,你殉国,我殉你。
他一下把她搂入怀抱,他低声对她耳语,纵便这个天变了,人死了,我绝对会许你一生平安。
人间很好,不用你来殉我。
几天后,钱谦益竟然剃掉额发留起了长辫子,他不但降了清,还准备入京谋求宰相一职。
没想到最后只得了个虚职。
半年后心灰意冷的钱谦益就告病返回了老家。
因为他降清,她就自己把自己关入了“我闻室”,与他不复相见。
“我闻室”,“我闻室”,这是钱谦益为这座寝居所取的名字。
她曾说过,她喜欢辛稼轩的词句,喜欢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于是她就给自己改名为“如是”。
他笑道,夫人如此,那愚夫也得配合夫人。
于是他就把二人的寝居改名,改名成“我闻室”。
如是,闻是。
妇唱夫和,着实让人羡慕。
如今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他做官,又辞官,再做官,而他这回,又辞官。
冒着倾盆大雨,他一步步走去“我闻室”,他并未进门,就在门外等了一天一夜,恳请她的原谅。
聪明如她,自己又怎么不明白丈夫的忏悔之心?
她打开门,就如从前一样,在轩窗边等着他。
牧斋,我一直都在这里。
返回家乡后,钱谦益从此再也没有踏入仕途,他和自己的妻子过着白云悠悠的惬意生活,一如从前。
几年后,她诞下一位千金。
钱谦益经历过改朝换代,官命浮沉,早已满目疮痍,可如今老来得女,一瞬间,他就感觉自己又仿佛又有从前的春风得意之感。
既然早以归园,又为何不可学学陶公,自得其乐,与家人一起,共享天伦?
可是天不如愿,一场瓜田李下的猜忌,就让钱谦益锒铛入狱。
她正在产后卧床修养,可一听到丈夫的遭遇,毅然冒死来到南京,上书官府要求自己代夫死,否则自杀成仁。
她暗里又变卖家产打通关节营救丈夫,在她的不懈的努力下,最终使钱谦益得以安然释放。
她敢爱敢恨,看淡生死,丝毫不畏惧世俗眼光,只要是心中在意的,即便荆棘满地,她也会丝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不惧怕付出任何代价。
经历此次风波的夫妻二人,更是此后全力投入反清复明的运动之中。
而她,从一位秦淮河畔的名妓变成了一位受人敬仰的巾帼英雄。
十余年后,83岁的钱谦益病殁杭州,把一个濒于破产的家扔给了她。
钱家宗室,本来就对钱谦益专宠一人,心怀怨忿已久,分割家产一事更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火药桶。
在受尽各种明里暗里的算计和屈辱后,有一天她请来所有亲戚分派家产。
在众人开怀畅饮之际,她却独自一人登上阁楼,悬梁自尽,并留下遗书让女儿和女婿到衙门告状。
她早就看透世态炎凉,就在遗书上写道:“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依靠这份遗书,她的对手最终逐一伏法。
一缕芳魂,葬送如梦红尘。
白绫上梁,她的眼里早已堆满了泪水。
她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会以这种方式来了结残生。
她曾学习男子的打扮,就是希望自己也可以想男子一样,也可以为国效力。
希望可以和战友凯旋,再不济肩并肩马革裹尸。
可惜,她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罢了。
她对牧斋说过,你殉国,我殉你。
而牧斋摇头,说,人间很好,不需要她来殉。
人世柳如是,是如柳间人。
心似柳,情似柳,柳如是,是如柳。
今生,执子之手,唯愿,与子偕老。
以柳为情,以柳为证。
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泪光里,她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在轩窗边,含笑看着她。
她叫柳如是,虽是一名烟花女子,却有着男子般刚毅果断,对向往的爱情,她如同飞蛾扑火般勇敢去争取,全然不顾世俗的羁绊,在俗世浊尘中保持着傲骨清风。
除此之外柳如是还有着有着弥足珍贵的民族大义,全然不同于不知亡国恨的商女。
后人在惊叹这位乱世佳人的旷世才貌之际,更为她不畏强权、坚守民族气节的家园情怀深深折服。
她这一生最在意的并不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而是作为一名女人的尊严,以及汉民族的尊严。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也付出了一切。
她这一生,犹如盛开在隆冬的梅花,高洁纯美,暗藏在偏僻的墙角里散发着阵阵幽香。
在风雨如晦的乱世里,这位佳人活出了生命的茁壮,也活出了人格的尊严,把一生活成了一个传奇。
百尺垂条,拂软东风。
织锦春色,莺语一再。
陌上寸草间,骨体雅秀青英,青丝垂渡东南岸,停梭塞北间,几叶小眉寒,都将离恨付于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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