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萤火虫

里昂，我想我爱上你了。

亲爱的，我有梦想，我会发光吗？我有翅膀，我会飞翔吗？你是我的光？你是我的梦想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无论是哪里，我都愿意，无论房子是大是小，都可以，只要你在我身边。

01

十岁那年，世界黑暗，我看不到光明，也找不到星空。

我的世界里，日月无光，天寒地冻，我像一个住在冰雕里的小孩，但我却不觉寒冷？我也像一个被人遗落在路边的破洋娃娃，时不时被人踩一脚，我却不觉疼痛。

有一种人，因为疼痛和绝望到了程度，便没了知觉。那种人说的就是我。

即便，我是在一大群没爹没娘的世界里，即便我是在这一座大大地孤儿院里。我也不会同任何人言语，因为他们都不懂我，慢慢地任何人也不会同我言语了。当时，除了你。

你一直守在我身旁，就像夜空中北极星那样点亮了我孤单的灵魂，哦不，这个比喻并不适合你，你可比北极星可爱多了，北极星离我那么远，而你却离我那么地近。

你瞧——

我不肯吃饭，你就喂我吃饭；我不肯洗衣服，你就替我洗衣服；我不肯洗头，都长满虱子了，你就帮我洗头。

那什么？

我不说话。

他们觉得我是哑巴，都来欺负我。你就同他们拼命，拼命厮打。小小的你，宛如一块无可攻破的盾牌，帮我阻挡了这世界所有的攻击。在你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光亮，正是那一丝光亮照耀了我，那可比外面天空中光芒万丈的太阳还要震撼我瘦弱的心灵，那可比北极星还能指引我的方向。你说，你是不是比北极星可爱多了？

我第一次觉得，在这座冷冰冰的孤儿院里，有了温度，正是那温度一点一点的融化了我心中的那座冰雕，它变成了水，慢慢地积满我的肚子，虽然它全是苦水，但我却很高兴，因为我又重新有了知觉。

那一年，那一点的温暖，全部来源于你。你知道吗？

我阿爸阿妈死了，祖父祖母也过世了。

叔叔伯伯？

我哪有叔叔伯伯啊？

是邻居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不然我早饿死了。

你看，我都能开始回忆了。

这座孤儿院，是不是在城市的郊区，它的外面是不是有一片荒野和一颗老槐树，是不是还有一条好长好长的公路。

孤儿院，它巨大无比，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士捐建的？它的风格有点像欧式建筑，灰白色的瓷砖，灰白色的柱子，灰白色的走廊，从外观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城堡。

它的走廊边，灰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幅幅好看的油画，我记得有一幅油画，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河边看夕阳，在小女孩的身后有一条老黄狗，一个老爷爷，和一只破船。那个小女孩的脸红彤彤的，好像一个大苹果。

我来的第一天，走廊上站满了欢迎我的小小的身影，犹如长龙。黑压压的一片小朋友，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穿着一件黄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裤子上还破了一个洞，我注意到你的瞳孔黑的发亮，你见我看你，就有点害羞，要躲到看护姐姐的身后去。我是不是一副死鱼的表情，我的头发是不是乱糟糟的，脸蛋是不是像一个小花猫。

人们总说孩童的心灵是最纯真的，一点也没错。小朋友们全部在嘲笑我的模样，但你却没有，你当时怯怯地向我走来，递给我一张湿纸巾，我怎么会接受呢，我一把甩开了它，就只有这么一个冷酷的动作，就足以让所有小朋友都不笑了，连看护姐姐们也吃了一惊，你瞧他们多敏感啊，后来他们更加不喜欢我了，你还记得吗？

我很固执，很无理取闹。来这座孤儿院，一个多月了没说过一句话。但是你却不烦，你天天陪着我，你给我折千纸鹤，折小纸船，折青蛙，在你眼里它们没有生命，在我眼里它们却有生命，因为它们逗笑了我。

有一次，你蹲在地上摆弄折纸青蛙，你把屁股翘的高高的，还模仿青蛙一蹬一蹬地跳，被其他小朋友一脚踹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动作可真滑稽。那天是我来到这座孤儿院里第一次笑。你就到处炫耀，说你看到了我的笑容。你好傻啊！

终于我开口说话了。

是对你说的，我觉得你就像我外婆家乡的夜里的萤火虫。

你会发光，你飞在我的前面，在黑夜里给我带路，点燃了我的心房。

终于我在你面前哭了。

那是我在阿爸阿妈过世后第一次哭，你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我，替我擦干眼泪，那晚的月光很美丽，而你的身体好温暖。

我们说了好多心里话。

你说，你父母是出车祸死的。那天你们一家三口出去郊游，那天春光明媚，那天却不幸的遇到酒驾司机在路上胡乱开车。车撞了，撞翻护栏，瞬间翻到沟沟里，你父母临死前还一直紧紧地把你护在怀里，你爸妈叫你，千万不要去恨，你明白，那便是爱。

我说，我父母是跳楼死的。我父母双双患有抑郁症。在人前开朗至极，在人后孤独如狗。找不到人倾诉，就算倾诉也无人在意，互相也从不倾诉，终于受不了了。你诧异地看着我，像是明白了什么。第二天晚上你带我逃离了孤儿院。

你说，走，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我问，去哪里看？

你说，去你外婆家。

我和你奋力地翻过了护栏，踏着矮小的影子，小手拉小手，一路飞奔，一路逃离，那天仿佛满天星空璀璨。

你说，你要让我外婆把我抚养长大成人。我觉得你好勇敢。但我没告诉你，我外婆早过世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时，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

我外婆家住在这城市的另一端，还要过去。要翻过一座山，在山脚的一片沼泽地旁。外婆家的木房子已经空置多年，外面结满了蜘蛛网。你看到时，又是一脸地诧异，但你却不明说。幸好那晚我们遇到外婆家的亲戚，那舅舅就让我们在他家睡了一晚，请我们吃过了晚饭，带我们去草地里寻找萤火虫。

那舅舅扛着一把锄头，走在我们前面，你还记得吗？他笑起来很憨厚，皮肤黑的发亮，不像城里人，油光满面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他看起来很是和蔼。他带我们走到就快高过我们头顶的草地里，寻找萤火虫，他嘿呀挥了一把锄头，萤火虫就飞出来了好大一片。

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那舅舅也看到了，它们闪闪发光，飞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我们欢快的大叫着，或许那就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吧。

我抓了好多只萤火虫，把它们放在袋子里，提着回去，但没过多久，它们就不发光了，看起来真可怜。

你建议我全放了。

我打开袋子，有点不舍地看着它们飞了出来，但它们只能在房间里打转，像一群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连忙把窗户打开，它们像是闻到了清新的空气，一只尾随着一只，从我们两颗小小的脑袋上飞跃了出去，哇塞！那真是好看极了。

第二天清晨，那舅舅把我们送回孤儿院，你被看护姐姐打屁股，还在那里笑。那时候啊，我觉得孤儿院就是我和你的家，不是嘛？我好喜欢你，但我从没告诉你。

02

十八岁那时，我练吉他，已经五年了，吉他是你送给我的，是一把木吉他，它的音质特别差，但我很开心，我问你哪来的钱，你不告诉我。

奇怪了？

你是何时发现我有音乐天赋的？

是我那次在六一儿童节表演的钢琴曲让你发现的吗？

仔细想想，我五岁开始学的钢琴，学了有三四年，那一次还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你的掌声未免也太热烈了，手肯定拍痛了吧。

你说，吉他才是最棒的乐器，我弹吉他肯定很酷。所以我就学了。

刚开始学我不会，按得很用力，手指都擦出血了，皮都磨破了，你看着心疼，细心地为我包扎。可后来我发现，我越是坚持弹，就越觉得它发出的声音，真是妙不可言。

我坐在台上，在聚光灯下的我抱着吉他缓缓弹唱歌曲，随即一下子就光彩夺目了，大家都来簇拥我，都来夸奖我，说我像个小明星，我很享受那一种感觉。

慢慢地，我感觉到只要坐在台上缓缓地弹唱着歌曲，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人难免会长大。

那时候你在哪里呀？我怎么也不太在意了呢。

因为我有了梦想啊，有了梦想我就要飞翔了啊，有了梦想我就有翅膀了，我没有和你说一声谢谢，就踏着星光背着吉他一个人离开了孤儿院。就像那晚我们放走的萤火虫一样，飞出了窗户。我要飞起来了。

我去了北京，住在地下室里，在地铁站唱歌，那地方再也看不到萤火虫，只是过路的行人很多，他们会给我一些零钱，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酷？有一段时间我真觉得自己很酷，但时间久了，我把demo寄给唱片公司，没有一家公司录取，我快支撑不下去了，但我得硬撑啊，我要为我的梦想负责任啊。

你问我，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我一边说好，一边擦眼泪。

你给我打来两千块钱，我交了房租，又坚持了一个月。

我生病了没人陪我看医生，孤独了没人陪我说心里话。心里孤单的要命，却从不敢给你打电话，原来长大后的我，还是那么的倔强。

对我来说，没有家，没有一个我想和他在一起生活的人，外面的世界，也不过是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孤儿院罢了。北京也是如此。

那段时间……

我一个人看下雨，一个人听歌，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唱歌，一个人逛街，一个人买衣服，一个人睡着，一个人醒来，一个人……

你发现没，连后面的省略号都显得那么地孤单，它们永也远跟不上前一个的步伐，不像引号那样是并排而行的。

我才发现，我多么的需要你。在这座城市里我再也没有笑过，甚至连无趣的男人向我搭讪，我都懒得骂他一句难听的话，后来我怎么就有了转机，出了专辑，我也忘了，但那又怎样呢？同样还是开心不起来。

难道长大的人都会这样吗？

难道成人的世界都这么脆弱吗？

我突然好想有一个家，我突然好想念有你在身边的那座孤儿院。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五年？还是七年？

我开始在北京小有名气了，在一家酒吧驻唱，每天傍晚背着吉他来，每天凌晨背着吉他离开。

在路上，有一些高中生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觉得我很酷。

却只是一个人孤单的背影。

酒吧里人来人往，却无人听我歌唱。

后来我离开了北京，因为我觉得那地方不是我的家。

再后来呢？

你说呢？

听说，你谈了一个女朋友，我就和你断了联系，我不用手机了。

再后来我就四处飘荡，我不敢去见你，但是，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03

而此时此刻的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念着这一大篇废话流，我完全不用对台本，真是走心了。

你也是有心了，你认真地听完了，你就坐在椅子边，诧异地看着我，你抽了一根烟，任它短小灰白的烟蒂，掉在你的裤子上，你也不管。

告诉我，你在看什么呢？你又在听什么呢？

是不是，还想和我一起去看一次萤火虫，还是又要喂我吃饭，替我洗衣服，同别人拼命？帮我阻挡这世界所有的攻击吗？

我不是那种腹黑的女人，也不是那种只在狗血剧情里才会出现的坏蛋，但我出现在你的婚礼上，你肯定很惊讶吧？

我很想告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你一定注意到，我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裙？告诉你，它会在夜里发光，就像萤火虫的光一样。

我泪流不止，我弯下了腰，我提起了吉他，我准备走。

你看，我多么地固执，连走了还想着排比句。

你看，上一行字多漂亮啊。

你怎么向我走过来了？

是被我的话感动了吗？

你怎么能这样？

你身后还有一位可爱骄人的新娘不是嘛？

她今天穿着白色的婚纱好看极了！

你别过来，你不要过来，好丢人！

她怎么也过来了？

他肯定很讨厌我吧？

她给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好疼。

你抓着我的肩膀，疯狂地大叫了起来？

“老婆，你在干嘛呢？又做噩梦了吗？”

无锡，凌晨一点。广场上的大摆钟，咚咚作响。窗外有一架飞机，飞过了天空，你紧紧地搂着我。

我和你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我翻了个身，犹如少女一般依偎在你怀里，我亲昵地说:“老公，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很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你擦干了我眼角的泪水，笑了笑，用你修长而满是枯萎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了我的鼻子，你轻声地说:“傻子，我们不是在一起生活四十年了吗？赶快睡觉吧，等明儿养足了精神，我带你去外婆家看萤火虫！到时记得把吉他也带上，去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弹弹琴唱唱歌，好吧，睡觉了，老奶奶？”

我看着两鬓斑白的你，已经开始怀疑我是否曾去过北京？

是否曾一个人看下雨，一个人听歌，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唱歌，一个人逛街，一个人买衣服，一个人睡着，一个人醒来，一个人……

你看出什么了吗？

什么？

原来，一个人可以做那么多的事。

你发现了没？

虽然后面的省略号看起来很孤单，但我永远也没有抛弃过它们。就像你从未离开过我一样。

我做的这个梦，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哪些才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在你满是皱纹的脸上，着实摸了一把，那感觉真是真实，真是过瘾。

“嗯……”

我用力的点点头，依偎在你怀里温柔的睡着了。

那一年，我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