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爱我

许正义    于灿

1、

半夜三点，我辗转反侧，哭湿一个枕头，再换一个枕头，还是睡不着。我起床，去冰箱里找啤酒，发现没有。于是，半夜三点，我穿着人字拖走下楼四处寻找24小时便利店。

才刚刚五月份而已，风吹来会带起一股凉意。我抱紧自己，在无人的街头，像一片孤魂，找不到野鬼，悲伤地流泪。

拐过两条街，我终于找到亮灯的便利店。收银小哥看我哭皱了的脸，见怪不怪，只是找给我零钱的同时再给了我一张纸巾。深夜值班的人大概见过太多心事，这个城市多的是不眠人。

我走出便利店，一口喝下大半啤酒。感觉按着剧情来，现在可以打给男主角了。于是，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许正义的电话。

响了好一阵之后，他接起，声音状态显示他起码深睡了一个小时以上。他混混沌沌，迷糊地问：“是果冻吗？”他叫着我的小名，而我在流眼泪，开不了口。他等了一会，估计是拿开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接着问道：“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你是真的打算跟周曦结婚吗？”我颤抖着问。

他仿佛清醒了一些，“应该吧……两边家长也都催得紧……而且……”

“不要管那些！你就说，你爱她吗？”我打断他，终于满口哭腔。

电话里良久没有声音。我紧紧捏着手里的啤酒罐。

几分钟过去，他开口：“我想我是爱她的。”

一时间，天昏地暗。

   2、

我喜欢许正义，从小。

我爱许正义，从十八岁开始。

我想嫁给许正义，从我到了允婚年龄的那一刻起。

许正义可能也有点喜欢我，不然他不会跟我一起厮混这么多年。

但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会热烈地追求我。

他更不想娶我，否则还有周曦什么事？

许正义是我小姨的继子，是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我的哥哥。

他在还未成为我哥哥之前，我就认识他了。那时候我四岁，他六岁。

许正义的妈妈生病去世之后，他跟着爸爸一起生活。他爸爸是我妈妈的同事，我妈妈同情心泛滥，经常叫他们父子俩到我们家吃饭，我就黏上了许正义。

许正义说，小时候他很讨厌我，因为我特别聒噪，一起看动画片我有问不完的问题。他说自己没有妈妈，应该当一个忧郁的小男孩，因为我的存在，他都没能忧郁起来。

后来我妈妈越发觉得许正义爸爸是个好男人，就想把自己妹妹介绍给他。

我小姨起初不同意，离了婚还带着个六岁小孩，搁谁谁同意啊？

我妈心特别大，她反复劝，还拉上我一起劝。

她骗我说：“灿灿，你想要许哥哥住到咱们家来吗？只要小姨嫁给许爸爸就可以了！”

我一听特别乐意，就也成天跟小姨撒娇，小姨经不住这么多耳边风，就去见了一面。

结果，就这么一见钟情。

我如果知道后来我会这么喜欢许正义，打死我也不想让他成为我哥哥。

    3、

小姨他们结婚之后，许爸爸也就是我姨父，把原先的房子卖掉，重新在我们家楼上买了房，两家过得跟一家差不多。

许正义小时候很高冷，属于那种“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绝不会主动跟你讲话”的那种人。

我就特别喜欢跟他讲话，我还喜欢跟他睡。

晚上洗了澡就拉开门，蹬蹬蹬往楼上跑，哧溜一下爬上他的床，再嘻嘻哈哈做鬼脸。我很早熟，我觉得我那时候就是喜欢他的。就想让他抱，就想贴着他。

在被窝里，我跟他聊天。

我：哥哥，你想你妈妈吗？

他：……快点睡觉。

我：哥哥，你怎么从来不叫我妹妹？

他：……该睡觉了。

我：你不喜欢我吗？你都不跟我说话。

他：已经十点了……

我：我真开心我有哥哥，以后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上学，你还可以帮我打走坏人！

他：……

我：哥哥你睡了吗？

他：…睡了……

我：你骗人！

他：………………

我的童年基本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度过的。

那我为什么还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

我大概到哪都挺受宠的，就他对我爱答不理，我就有了逆反的心思。

除了这个，我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他后来慢慢长大，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人，性格就越来越开朗了，对我也和善起来。

但我竟然有些失落。

我觉得他臭脸的样子比较特别，对谁都笑就普通了。而且，他以前是就烦我，对别人都很礼貌。现在对着我也礼貌了起来，我觉得好没劲。

他上初中之后我就没再跟他一起睡过。他早上会到楼下叫我一起去上学。以前都是我跑楼上去叫他的。

    4、

他初三的时候，我初一，跟他一个学校。我发现他早恋了，那个女生叫李薇薇。

许正义一点也不避讳我，还说让我叫她“嫂子”。

我回家躺床上就开始哭。我连“没良心”这种话都骂了出来，但我妈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时，我还是没有出卖许正义。

第二天我去问他，“你为什么要早恋？你不怕影响学习吗？”

他满不在乎：“妹妹你还小，你到哥哥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不会影响学习的。”

他现在倒是叫我妹妹了，但我觉得特别刺耳。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两年出生，讨厌！

李薇薇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的噩梦。

我开始无比关注她，一边讨厌她，一边模仿她。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决定要留长发，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比李薇薇漂亮。

李薇薇当然也知道我的存在，学校碰见了也会跟我打招呼，亲切地叫我“妹妹”。我也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假笑。我没有什么战略，但我想不能让她讨厌我，不然她在许正义面前说我坏话怎么办！

我剪了跟李薇薇差不多的刘海，还买过很多跟她颜色相近的衣服。我妈妈很开心，她有种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我终于像个女生了。

本来我也挺高兴的，直到有天许正义看见我说，“诶，你这条裙子蛮好看的啊，薇薇好像也有一条。”

我就突然泄气了。

他只会觉得我像李薇薇，不会觉得我比李薇薇好看的。

    5、

我上初二的时候，许正义上高一，他跟李薇薇分手了。我还来不及欢天喜地就发现，他又有了新的暧昧对象，是我看他手机短信知道的。

那一瞬间，怎么说呢，我既难过又开心。我想他对那些人都不是认真的，没关系。

后来他果然和那个暧昧对象在一起了，我第二个嫂子叫“赵媛媛”。

于是那段时间我疯了一般的想改名，我不要叫“于灿”了，我要叫“于灿灿”！

我爸妈觉得我是青春期开始神经质，根本不理我。

其实改不改都没差，家里人都叫我灿灿，就许正义叫我的小名“果冻”。

我在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吃到果冻，在此之前我爸妈怕我被卡住没让我吃过。然而，五岁的我第一次吃果冻还是被卡住了。许正义那时候不还高冷着吗，他却突然笑了，他觉得我被果冻卡住的样子很滑稽。从那之后，他就叫我果冻。家里人也觉得有趣，就把“果冻”变成了我的小名。只是后来我长大，家里人还是又叫回了我的本名，只有许正义从小到大都叫我果冻。

许正义跟赵媛媛在一起的时候，我很讨厌甚至憎恨他。因为他经常叫我给他选礼物送给赵媛媛。

我问他，怎么尽是你给她送啊？她送给你吗？

许正义深情地回答道：男生就应该对女朋友好，计较那么多干嘛。

妈的，听得我好想哭。

    6、

赵媛媛快要生日的时候，他说要不他自己做个蛋糕送给她好了。

我心里一酸，我说，我跟你一起吧，你不一定学得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这种虐。

在蛋糕店一起学的时候，他果然手很残，老做不好，我就是被夸奖的那一个。

许正义说：果冻，你厉害啊，以后可以开个蛋糕店，专门卖这个。

我：才不要。

许正义：那你想干嘛？

我想了想，回答道，“想嫁人，相夫教子，什么也不用干。”

他不赞成地看着我，“年纪轻轻就想着嫁人了，想着要男人养你，不应该啊！”

“男人养女人不是应该么？你不也觉得男生就该对女朋友好么？”

他一边猫着腰练习裱花，一边说，“但是男生也不想养一个只想让男人养着的人啊。”

我被绕晕了。

过了一会，我问他，“要是我以后嫁不出去，你养我吗？”

他嘻嘻笑，“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我：你别管，你回答我。

他直起腰，看着我：养，养你。你是我妹妹，我当然养你。

我听完，突然脑子发抽，我说：“许正义，我喜欢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摸了下我的头。

“你不相信吗？”我用了我那个年纪可以达到的最严肃的声音。

许正义的手还停在我的头上，他顿了顿，表情复杂，“我……”

在他卡顿的那一瞬间，我学着偶像剧的情节，凑过去，亲了他。

只是把我的嘴贴在他的嘴上，剩下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有闭眼睛，他也没有，我们两个就以那样近的距离看着对方。

我看到他眼睛里的不知所措，然后我哭了，有眼泪滑到嘴唇上。

他感受到湿意，才像是触电般弹开。

我擦干净眼泪，问他，“现在你信了吧。”说完我就跑了。

    7、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避着许正义，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许正义在楼梯间碰见过我几次，每次还是试图像以前一样跟我打招呼，但我飞快地闪了，没给他机会。

直到那一年的年末，他送了我一个水晶球当新年礼物，跟薛功灿送给周幼琳的一模一样。

那是我初一时我们一起看的韩剧，他嫌弃了我很久，但每集都陪我一起看。

我看着水晶球，揣摩许正义的意思，他是在说他也喜欢我吗？只是因为他跟我是哥哥妹妹的关系所以不能说出来？

但又觉得不可能，许正义碰见喜欢的女生几乎毫不犹豫就会主动出击，他要是真的喜欢我不会选择这么隐晦的方式。

他大概只是想安慰我。

我不愿意再为难他，只好收起所有的心事，跟他做这世上最普通的兄妹。

我不知道他跟赵媛媛什么时候分手的，我再也不过问他的感情，他也不再开什么嫂子的玩笑。

他高考那年，选了中国最北边的大学，那里天寒地冻，离家数十千里。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说，从小到大没看过雪，要去一个有雪的地方。

我：你会带雪回来看我吗？

他冲我笑：你可以自己过来看。

    8、

那句话像一个邀约，点亮了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两年后，我考到了跟他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

他来接机的那天，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抱住我，“我好想你。”

我紧紧回抱过去，泪眼盈盈，“我也是。”

我们度过了非常奇怪的两年。他跟他所有的朋友都说我是他妹妹，但背地里的时候，他会跟我牵手拥抱，偶尔还会亲我。

他第一次亲我，是我大一那年的圣诞节，他跑来我的学校跟我一起吃晚餐。

我们在送他回公交的路上，看到一个酒吧在搞圣诞节的活动，异常热闹，他就拉我进去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跟我喝酒。

两杯鸡尾酒下肚，他脸红红地问我：“你喜欢我什么？”

这个夜晚有太多第一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坦诚地跟我聊我们之间的那些事。

我一口气喝下一杯玛格丽特，“不是喜欢，是爱你。”

“区别是什么？”他像是有点醉，声音轻轻地。

“以前我喜欢你，我总想着说出来。后来我爱你，我想把它藏在心里。”

他伸手摸我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最后他停在嘴巴上，反复摩挲。

然后，我又哭了。

“你怎么又哭了？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抽噎了一下，“那是因为你小时候都不欺负我。”

“你长大了，我也没欺负你啊。”

“你让我叫别的女人‘嫂子’！”我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

许正义就没良心的笑，笑了一会，他突然亲了我，像哄小孩一样地亲。

“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的。”亲完之后他说。

我上大学的那两年，他果然是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他也没跟我在一起。

我大概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所以一切顺着他。

那两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跟他酒后乱性，但一直未遂。

许正义说，这件事你要留给以后的老公。

我说，你不会是我老公吗？

“我是你哥哥。”

我凑上去跟他接吻，然后小声地嘀咕：你也没真的把我当妹妹啊。

但我不敢大声说，我害怕破坏原本美好的状态。那是我人生最快活的两年。

许正义会花很多时间跟我待在一起，有时候啥也不干就看着对方，有时候两个人各自干自己的事。

我们频繁地聊起小时候的事，互相骂对方傻逼。

我还动手给他剪过头发，结果剪糟了，他追着我打。后来他买了顶帽子遮住，我随口说了句，这顶帽子很好看。他就买了女款的送我，那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样能称得上“情侣款”的东西。

我常常许愿，希望那样的时光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9、

我大三的时候，许正义大学毕业，他选择回家乡。

我送他走的时候，抱了他很久很久。我知道，这次之后很多东西注定会变。

他亲了我额头，“妹妹，再见。”他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妹妹了。

“哥哥，再见。”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毕业之后，也选择了回家乡。

这时候，许正义有了带回家的女朋友，就是周曦。

周曦很成熟大方，每次过来看我小姨和姨父，都会带很多东西，也会帮忙做饭。一看就是奔着结婚来的。

她也亲切地叫我妹妹，我从来没有懂事地给过她好脸色。

为此，妈妈和小姨都说了我很多次，许正义从来没说过。

    10、

回到开头说的，我在半夜三点喝完啤酒回家之后，就开始发高烧。

爸妈把我送到医院，但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许正义。

他握着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我沉溺在那样的目光中，说不出话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

但我知道时间是在流逝的，每过去一分钟，许正义都会离我更远一点。

“对不起，我又欺负你了。”他开口，声音布满了沧桑。

“你爱我吗？”

他紧了紧我的手，然后点头，“但是生活不是只有爱情的。我是爱你但没有爱到要为你颠覆世俗，反叛亲情。你敢想象我们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吗？你想让他们受折磨吗？”

“只要你敢，我就敢。”

他哭了，眼泪掉到白色的被子上，他悲伤地摇头，“我不敢。”

“那你不是真的爱我。”我闭上眼，不愿意再看他。

他没有争辩，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握了很久。

同年的九月，许正义和周曦完婚，同一天，我乘飞机离开了家乡。

我又回到了上大学的那座城市，九月份就会觉得冷的城市，我想，还是这里最适合我。

我跟许正义再也不联系了，我再也不要哭了。

    11、

那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我收到了许正义寄来的一样东西。

是他小时候的日记本。

小小的许正义说，他小时候对我又爱又恨，他觉得我太吵了，但没有我，他就很孤单。

他后来想成为我，因为我看起来永远都很开心，于是他变得和善，变得礼貌。

我跟他表白的那天，他写道：“这是错误而甜蜜的。”

他说他回应了我的表白，用那个水晶球。

他说痛恨命运让我们成为兄妹，又感谢命运将我们捆绑。

然而，我不怪命运，我只怪他，不够爱我。

或许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我用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来爱他，我不后悔。

但我再也不要爱他了。

我要等，等另一个人，可以爱我到不顾一切，爱我到众叛亲离。

那个人，不是许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