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脑关接口的那一瞬,感觉真的很不好。
就仿佛把自己的一枚眼珠子摘除。
这个过程越是迅速,痛苦就越是难熬。
这次断线的过程就算得上是迅速的。
仿佛中了那么一枪,子弹是一整管的老年痴呆症。
相当不爽。
江牧原去世了。
死于十三个月前,但直到昨天我还在和江牧原互动。
知晓这事后,我的躯体发生了猛烈的抽搐与干呕,其程度之猛烈,使得身处第四层空间的意识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生理上的反应,无论如何都是无法被彻底抹除的啊。
当然清楚,这是江牧原设定的虚拟灵魂,以便在自己身故后还能给朋友们一个交代。
只不过这个交代的时间,可以很长。
Second Past Life.
不过,作为江牧原的好友,我还是有必要去参加他的葬礼的。
说是说葬礼,其实也不过是一位数字牧师做的一场墓碑启动仪式罢了。
至于江牧原的身体,十三个月下来,早就没人想瞅一眼了。
听说是他的邻居被浓烈的臭味弄得意识都抽搐了,这才下线发现了江牧原。而邻居本人据说还因此患上了心理疾病
如果换作是我,恐怕会因此而诞生一个网络噩梦实体,一直跟着我的意识吧。
到时候就只能去找心理医生了。
雨很大,我的轮椅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墓碑之间。
去年我的生理诊断程序就说我全身的肌肉群正在萎缩,建议增加下线时间以运动身体,或者下载一套躯体自动运动的软件,可惜我两样都没选。
“该死的拖延症。”
这是我的口头禅。
左手边一个小人从墓碑里走了出来,开始演奏小提琴。
这是第三代数字墓碑,可以根据设定建立死者的立体影像动画,有人来了就会自动播放。
算是古董货了。
“在下姓石名任飞字千翼号冷面逗逼,请留下你的联系方式与姓名,不日将登门拜访。”
这是更早的二代数字墓碑,相当没品。
家里的几位老人当年过世的时候,正好是试验性的第一代数字墓碑被淘汰,换上“人机交互界面更友好”的二代墓碑的时候。
老人们很不理解为何死了还要有一堆电子线路来瞎哔哔,这不真的是“吵死人”么?
但我这一代人倒是挺理解的。
数字墓碑可以算是延续了活人与死人交流的一种形式,在经历了三代不算成功的演变后,从第四代开始和线上逝者结合,这才形成了现如今的墓碑文化。
有人说,死亡赋予生命意义。因此,墓碑算是文明的定调音。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明基调,大概就是“完美在线”吧。
你就是死了,也依然在线。
就比如江牧原。
江牧原的墓碑靠在挺后面。
前面七八排混杂了传统墓碑与前三代数字墓碑。
走了十来米后,你就能发现整个风格发生了悄无声息的转变。
一块墓碑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是我的叔叔,一位很有魄力的人。
他在生前大力提倡数字墓碑与智能墓碑,以至于由于太过激烈而被人用板砖砸过脑袋。
他的话虽然相当地偏激,但有一点却深得人心——人就是通过被他人记住,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存在的意义,也就在于被他人记住。因此,对于逝者,最好的纪念方式,便是让他们可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继续被人所记住。
这便是后来智能墓碑的核心思想——在网络上延续逝者的虚拟生活。
利用大数据分析来分析逝者在网上的行为模式,塑造出一个各方面都无差别的模拟灵魂,让这个灵魂在网上继续有限制地与人交流。
而且,随着系统的升级,这样的模拟灵魂也可以学习最新的网络资讯,然后根据逝者的性格模型来做出交互。
这已经不再是传统数字墓碑那样按部就班地浮现死去的逝者,而是真正地让他们继续活在人们的心中了。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亲友都同意这个灵魂可以逝去,它才会真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可以说我死了,也可以说我没有死。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死。
就我而言,我的叔叔还活着,就在我的心中。
他的墓碑感应到我的到来,弹出了一块浮空屏幕,上面呈现着叔叔的灵魂在网上与网友的交流。
哦,我还看到了他正和我的父亲谈论最新的火星演唱会,引得群里另外几个人一阵讪笑。
我也笑了,目光向一旁投去。
那是我父亲的墓碑。
七年前,死于溺水。
我的母亲没有来过这里,因为她觉得这里没有父亲的灵魂。
而我却还是会来,当有人被请进这里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到底在不在,但我知道,我前几天还和他在网上交谈。
我的第二任妻子想要和我离婚,因为她觉得第四层空间不是她,她向往身体敏感度被调节得更高的6.4层空间。
我不想说第六层空间的“女士之友”服务是我婚姻破裂的罪魁祸首,但我的确认为她在那里被宠坏了——哦,上帝啊,哪有那样身体的男人?
可我父亲却说,我的想法是自私的。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即便追求的只是纯粹的生理上的愉悦,又有何不可呢?
人各有志嘛。
可我却还在为在这个灵魂的时代还贪恋生理的原始欲望而感到不齿。
然后我的父亲就拍了拍我的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那一刻我知道那的确就是我的父亲。
我不明白为何母亲就是认为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
当然,严格说来,父亲的确不在这座墓碑里。
他正在网上,在第五空间,和我叔叔聊天。
我让轮椅停下,亲身俯下腰,为父亲的墓碑拭去了一层薄薄的露珠。
“再见。”
墓园的最深处,是一片开阔的草地——那里便是未来的新墓碑们所矗立的地方。
一位牧师的立体形象在空气中宁静的站着。
江牧原的亲朋好友不在。
或许是我来早了。
他的墓碑倒是已经立在了那里。
牧师向我微微点了点头。
人还没有到齐,仪式不会开始。数字牧师也只会宁静地站着——不会向你推销墓碑,也不会跟你扯别的广告,这点挺好。
这是一座智能墓碑。
最新款。
有点讽刺。
江牧原是极力反对数字墓碑的人之一。
他们称自己为“无墓游魂”。
可他现在却安静地躺在这座墓碑里,等着仪式过后重新连线。
他一直告诉我,数字墓碑是个阴谋。
是啊,是个阴谋。
数字墓碑是个阴谋,第六层空间是个阴谋,人工智能管制局是个阴谋。
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
任何时代都不缺乏阴谋论者,这个时代也不缺。
他们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政府的一个局,而局的目的就是为了牢牢地控制住权力,控制住社会。
所以政府不断鼓励自由的价值,冲淡传统婚姻为基础的社会结构。
昨天江牧原还跟我说,我和我妻子的离异就是社会基石被冲垮的明证。
人人都只顾着在虚拟的世界中追寻所谓的“人生的意义”、“生而为人的欢愉”以及“从未有过的新鲜刺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个人自己,而不考虑家庭,不考虑社会,这是赤裸裸的技术纳粹主义。
这便是江牧原等无墓游魂的观点。
技术纳粹主义,嘿!
说什么政府大力制造机器人,故意以人工智能管制局的幌子掩盖,其实就是在有规模有计划地用机器人替代人类。
还说大力鼓吹个人享受,就是为了让家庭这一基本单元被击碎,从而控制人口增长。而数字墓碑便是为了营造出“依然有很多人”的假象而造出的工具。
第六层空间中的那些激爽的体验,则是试图利用这些网络来控制人们的思想与情绪,使得整个社会在事实上变得更加稳定——所有的不满都通过第六层空间发泄了出来,于是社会就再无动乱。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统治,更完美的统治。
而统治的最终目标,就是将所有的低层人都清理干净,只留下统治者和他们的AI。
让人类在低生育高享受的天堂中慢慢枯萎,无声无息地枯萎,步履坚定地枯萎。
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剔除所有不合适的人群。
这,便是技术纳粹主义。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愚蠢的阴谋论!
什么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什么政府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江牧原啊江牧原,我实在想不通以前班上最聪明的你,如今怎么会陷入这种阴谋论的泥潭呢?
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不过最后你还是选择了数字墓碑,大概你也终于还是想通了吧。
聪明人一旦进入了牛角尖,那比一般人更难出来,也只有他自己能走出来。
幸亏你最终还是出来了啊。
晚上一定要和你好好喝一杯,庆祝一下!
别人还是没有来。
我四下张望了起来。
整个墓园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条黄狗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
一路走过来,各种立体人影都从墓碑里走出来,逗弄他一下。
也有芭蕾,有男高音,有两个墓主一起合唱,有一家人围着黄狗跳舞。
有诗朗诵,有严肃的哲语。
黄狗走到了我这里,走到了墓碑旁。
江牧原的墓碑亮了。
他要出来了。
不,他没有出来,而是出来了一行字,突兀地浮在空中——
“根据有关规定,本墓查无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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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然后只能活在一个赛扬处理器的数据柜里出不来,一定很憋屈吧。。。
所以你看,小说里我故意安排了一个6.4空间,那里其实就是人的欲望,却反而被那个时代的人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人们只追求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这里的数字墓碑,却忽略了内在的东西。
我,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物质、能量和信息的输入输出过程,至于这个过程背后是活着的真实的肉身还是死了的虚拟的灵魂,对别人来说没什么差别。
真正的差别就在于真实的肉身可以承载欲望。如果我死了,虚拟灵魂仍在,别人依然可以和“我”交流。但那个可以享受美味食物和动人音乐的肉体已经挂球了。
这么一看,欲望才是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