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是几岁开始，面对爱情，我突然变得理智。再也不会疯狂的追求什么人，再也不会为了谁的离开头撞南墙。可能是当我发现，活着，还有太多事比爱情来得更重要；可能是我明白，爱情，还可以埋在内心，永葆初见的模样。
今天，来讲一个朋友的故事。那是去年刚入冬的一个晚上，他打电话来说，要不要喝一杯。我望着外面的天寒地冻，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热巧克力，说，你最好有值得我出门的事。他说，如果我喝醉了，说不定会告诉你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故事。
我去了，不是因为想听故事，而是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从不喝酒的人。
1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那是因为十五年前，那天晚上，我醉的不省人事，丢掉了青春里所有一切。
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人，我和他初中开始就一直同班，从初一到高三，2001年，我们报了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系，结果还是同班。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同性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我只知道，只要他在我面前，我的天总是蓝的，而且无论做什么事，都特别开心。
他喜欢唱歌，当时有一个双人组合叫无印良品，那是他的最爱。入学不久，学校办新生歌手大赛，他说，我们俩组一个组合吧，就用无印良品的歌，你会弹钢琴，我会弹吉他，绝配！
我只记得“绝配”那两个字，像是一颗粉红色的燃烧弹，把我心里生了六年的爱的荒原，全部点燃了。他说我们是“绝配”，我们当然是“绝配”，六年来，哪一天不是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哪一个周末不是一起去打球，去爬山？又有哪一个月不是一起去音像行抢刚刚到货的正版磁带？我们早就心意相通，只是谁也不敢说破对么？我们是绝配。
2
新生歌手大赛上，我们所向披靡。没有哪个组合能比我们默契，没有哪个人的歌声里，有如此多的爱意满溢。可是无印良品，歌唱的是友情，而我，却只能把爱意偷偷唱给自己听。
我们夺冠了，我激动的拥抱了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一个脸颊上的轻吻，盛满了我所有的胆怯和期待。礼堂里，雷鸣般的响声被我那个吻挑弄起来，有鼓掌声，有哄笑声，还夹杂着骂声。
颁奖结束之后，他没去后台卸妆，直接从舞台侧门出去了。他没有回寝室，也没有去社团的录音室，我东奔西跑的找他。我害怕我刚才的举动会让他恶心我，会不再想看见我，直到熄灯铃响了，他才在寝楼的铁门外出现。
“我不是那个，知道吗？”我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是厌恶还是怜悯。
“恩。”我不敢看他。
“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有点别的想法，不过，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我一直低着头，脑袋里，那个拍着我的肩膀，给我说，我们是“绝配”的人，正越走越远。
“能试试么？”
“试什么？”
“试试爱我。”
“如果你再提这个，我们连朋友也不要做了。”
3
我没有再提了，没有什么能比他不理我，更让我绝望的惩罚了。可是，也没有什么煎熬比爱的人就在身边，而不能去爱更加残酷。
2002年，电视选秀开始兴起。院里的副院长建议我和他也报名参加，“兄弟院校都在电视上露脸了，我们也不能落后啊，新生歌手大赛那天我看了，有默契，唱得好。要是真能行，不也是给自己多一条路吗？”
一个学长跟我们说，副院长是想要成绩，才把我们推上去，系主任快退了，好几个人盯着那个位置，而他资历最浅，最需要表现，他劝我们不要耽搁了学业。副院长的确很上心，帮我们调整了学分，还帮我们把艺术学院最好的声乐老师找来做指导。
那段日子，我很快乐。尽管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已经有了一些隔阂，可是只要能和他一起，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努力的和他保持着距离，却又忍不住想再靠近他的心一点。
朋友和爱人就像两座悬崖，而我就走在悬崖之间的钢丝绳上，我知道我随时都会掉下去，可又想继续往前走。
4
我们以城市海选前三的成绩进入了下一轮。宣布成绩的时候，他主动拥抱了我，我站在原地，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很想抱住他的脊背，可我不敢，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恶心，就这样，能闻到他衣领上肥皂泡的香味，我已经很满足了。
副主任更加重视比赛了，去省里比赛那天，不光是我们，他还从校健美操队挑了十个同学，说是当拉拉队，鼓舞士气。
那是我长那么大，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而比这更重要的是，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过夜。我把包放在床上，看着只隔了一个床头柜的另一张床，有一种悸动不知为何而生。
我记得那晚，他去洗澡的时候，仅仅是听到浴室的水声，我的心里就像是钻满了泥鳅，按不住的念头一个个跑出来。我赶紧出了门，去找同来的健美操队的朋友聊天去了。
估摸着他快洗完了，我才回屋。胡乱冲了一下，出来的时候，看他已经睡下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完全睡不着。那样的年纪，冲动和欲望就像一个魔鬼，完全不受掌控。我闭着眼睛，一遍遍的默背着比赛的歌词，希望能早点睡着，可就是不能如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起身了。我不敢睁眼，因为我感到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挡住了我正上方的空气，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不敢睁眼，一条缝都不敢。可是过了一小会，他就走开了。
我听见他拉开书包的声音，然后就是浴室的玻璃门响，我小心的睁开眼，浴室的灯亮着，电脑屏幕扭曲的投射在浴室门的边沿上，从我床的位置刚好能看见。那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画面里，是两个男人，做着我曾经梦到过的事。
他原来和我一样。
5
第二天，对于我来说，就像春天。你知道吗？我不在战战兢兢了，不再内疚了，不再恐惧了，因为他和我一样。我觉得他只是害怕，毕竟在十几年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是会被人鄙夷的。我会和他一起走下去的，我会给他勇气，就像他会给我勇气一样。
那天的比赛，我发挥的简直完美，我这辈子唱的最好的一次，因为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他和我一样，我们之间没有悬崖，我有爱他的机会。我们又晋级了，这一次，我主动拥抱了他，那个拥抱就像是告诉他，没事的，有我在。
晚上，副院长在省城最大的饭店，摆了一桌庆功宴，我和他，还有那十个拉拉队员，以及临时从学校赶来的几个死党。我们吃着、喝着、笑着，恣意的青春正在记忆的河流里扎下浮标。
“哎，有没有觉得，他们俩特别像一对。”一个朋友显然喝多了，副院长刚一走，就放肆起来。
“像，特像。”
“别瞎说，恶不恶心，什么一对不一对的。”另一个女生说。
“就是，不会说话不要乱说。”
“我就开个玩笑，瞧瞧你们。”那个朋友有些尴尬。
“这种玩笑能随便开吗？这是侮辱人格。”
“我错了错了好不好，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就是，说什么不好，说人家是变态。”
我在旁边一杯一杯的灌着自己，我在想，这一切多可笑。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同性恋，还会不会坐在这给我们庆功，如果他们知道我和他都是同性恋，会不会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去？我看了坐在傍边的他一眼，他一个劲的吃着菜，皮笑肉不笑的望着那几个耍酒疯的人争论不休。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知道……”那是我关于青春，最后的记忆。我只记得，我在他耳边说完了这句话。然后，他忽地站了起来，像面对十恶不赦的敌人那样，给了我一拳。
6
我无法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喝的太多，什么也记不得了。每个人都对那天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有人再提起。我不知道我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我住了院，他一个人参加了后面的比赛，被淘汰了。
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那天在场的所有人，以后再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疫一样，装作看不见我，快步的走开。我从一个学校的风云人物，一瞬间似乎成了过街老鼠，各种版本的传说层出不穷。而他却拿了奖学金，评了省级优秀大学生。
后来，副院长建议我休学，然后留级转学院，我同意了，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总之，那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之后，我说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我也不愿再去想了，我告诉自己，那是人生的劫难，渡了就好。
7
你知道吗？我今天为什么把你拉出来说这些，为什么又喝了这戒了十几年的鬼东西？
前天，我回老家续护照。听我妈说，他也回来了，是回家办孩子的周岁宴。我妈问我，你们从前那么好，怎么现在不来往了？我怕我妈多想，就说，没有不来往，我这不是回来了。
我当然不是为了他回去的，我是为了护照的事才回去。结果，我在出入境大厅办护照的时候，碰到了他。
十五年没见了，不光是他，我和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不来往了。我不知道怎么见他们，更不知道怎么见他。
可我还认得他，就像看见一个完全陌生，又似曾相识的人一样，他显然也和我一样，只是看着我，朝我走了过来。
“其实，有件事，我很内疚。这么多年，我一直被折磨着。”他就像是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坐到我旁边的等候席上，自言自语。“那天，我打了你。然后，你跪在地上跟我表白，我又踢了你一脚，骂你是变态，其他人也都醉了，没有一个人同情你。我害怕，害怕他们知道我也和你一样，可你一直说，说我也是同性恋，你知道我也是，我只好一直打你，打到你不能说话为止。我把恐惧变成了愤怒，我不明白你怎么就不能像我一样，好好活着，像我一样，我现在不过的比你好？我有家有口，你呢？三十六了吧？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不孤单。”我打断了他，我现在才知道“恶心”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从来不孤单，因为我面对的是真实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再提到那些，我竟然已经全部忘记了。我的青春，就像是消了磁的录像带，我的初中，高中，大学，随着那些一点点消失的人，竟然什么也没有了。可我竟然一点就不觉得可惜，一点都不觉得失落，仿佛我的人生因为那一块缺失才完整，这，多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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