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执子之手
阿簇从外面慌慌忙忙进来的时候,我正对着铜镜仔细地梳着精致的妆容。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这般认真的上妆,她在望向我的那一刻有些微微的愣怔。
“殿下,五百年期罚已过,您已经被天帝解除了禁足,珞漓殿下也已经从轮回道里被释放了出来,此刻大抵是在玄武殿里和天帝议事呢!但奴婢好像听说…”
她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有些为难,我却再也没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急忙向玄武殿奔去。
仔细数来,我与他这一别,竟真的就过了五百年。在这漫漫五百年光阴里,我虽被禁足于广寒宫里,却也在阿簇的协助下偷偷下过几次凡尘,却始终未能与他相遇,而如今马上就要重逢,我竟莫名感到几分紧张。
“嫦娥仙子,天帝此刻正与珞漓殿下商议要事,属下不能让您进去…”
我拂袖甩开殿前阻拦我的侍卫,冲入殿内。
站在大殿上的身影丰毅俊朗,一身耀眼的赤金战甲更是衬出他的风华绝代,天下无双。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我也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让我心心念念了五百年的人。
擅闯玄武殿是大罪,我那三脚猫的法术更是不敢在这帮大神面前施展,只好偷偷躲在角落里的石柱后面。
距离太远,他们的谈话我听的断断续续,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得出殿堂上的天帝那不可遏止的怒火。
我不禁暗自腹诽,想不到平日里冷静威严的六界统领私下里原来是个小气鬼,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他居然还在耿耿于怀。
“陛下息怒,此事全因嫣儿一人而起,是我一直纠缠洛漓殿下,也是我妄想与他结为夫妻,逼迫他忤逆陛下圣恩。如果您要责罚,就请责罚嫣儿一人,嫣儿甘愿为他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我这才注意到珞漓身旁的那个绿衫女子,我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仙气,更从未在这天庭见过她,可面对气势逼人的天帝,她居然能够做到如此从容不迫,甚至主动承担重责,不得不让我惊叹佩服。
偌大的宫殿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我望向那个始终不发一言的身影,心中越来越慌乱。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执起身旁女子的手,语气认真而又坚定:“我与嫣儿是真心相爱,还望天帝成全。”
二.物是人非事事休
“哎呀,快看,是素素回来了。”一朵长在枝头的梨花最早看见我,惊喜的招呼周围的同伴。
“是不是天界的事物太繁重?素素你可都有五百年没来看望我们了。”
“素素,最近天庭都有什么新鲜事,快跟大家说说。”
五百年没有回来幽鸣涧,这里的景物却并没有多大改变,昔日的好友虽然因为地界的局限鲜少与我往来,但所幸他们待我热络如初,交情未减。
我正忙着与他们寒暄,一只灵蝶突然飞了过来,她的双翅扇动得很快,很着急的样子。
我随着灵蝶的指引来到百草园,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里看见一个昏倒在地的女子,她的脚踝有一道伤口,应该是被这园子里的某株含毒的灵草划伤了。
幽鸣涧处于六界之外,这里与世隔绝,鲜有人烟,而此刻居然有人出现在这里,不得不令我百般好奇。我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她带回广寒宫。
“夏瑾仙子,殿下此刻事务繁忙,不宜见客,仙子还是请回吧。”
“阿簇,你当本仙子傻吗,她一个广寒宫看门的能有什么繁忙事物,赶快把门给我打开。”
对于夏瑾的嚣张跋扈,蛮横无理我早就已经熟视无睹。于是我在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翻箱倒柜找出的仙丹放到昏迷的绿衣女子口中,又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之后,才缓缓起身,对着此刻站在殿外,无比为难的阿簇开口:
“让她进来吧。”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应该被别人拿来崇拜仰慕,她不必说些或做些什么,只要她站在那里,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感到卑微渺小。
夏瑾就是这样的存在。虽然她有一身的坏毛病,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但她天生的贵族气质却是我从没否认过的事实。
而此刻的她正以一种无比高傲的姿态站在我面前,一脸戏谑:“呦,小桃花,气色不错嘛,在这广寒宫‘静养’了五百年,外界很多事情你肯定都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你的珞漓殿下在人间寻到了新欢,恐怕早就把你给忘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殿内走,一袭宝蓝色长裙倒是为我那灰暗单调的广寒宫增添了几分亮色。
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寝榻上的女子的时候,她却突然惊叫出声:“她怎么会在你这儿!”说罢,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天哪,你该不会是嫉恨心切,想杀人灭口吧。”
我仅存的一点耐心也终于被她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论消磨的一干二净:“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瑾走后,偌大的广寒宫又再次陷入无尽的沉默中,只有阿簇从院子里传来的一阵阵的捣药声在不断地回响。
我望向那个昏迷的女子,内心无比煎熬复杂。
珞漓在人间的这五百年里,共经历了七世风霜,而夏瑾告诉我,此刻躺在我的寝榻上的女子,正是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患难受苦,七生七世不离不弃的结发妻子。
我又想起那日在玄武殿时的情景,他轻轻执起她的手,用那么坚定的语气说,他们是真心相爱。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人渐渐与我记忆中的人重叠在一起,他也曾用同样坚定认真的语气对我说,等我回来。
物也非,人也非,往事不可追。
听到绿衣女子苏醒的消息时,我正在偏殿里练舞。
她微微福了福身子,向我道谢,声音温婉有礼:“小女子苏楚嫣,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幽鸣涧地势偏远,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从她娇羞的神情来看,我也能猜出一二。我佯装镇定,笑着问:“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吧。”
她也不再拘谨:“我夫君近日来事务繁多,辛苦异常,而我却无法为他排忧解难,昨夜我无意中从他的呓语里听到什么‘赤樱酥’,便想亲自下厨为他做出来,但没想到赤樱花只有幽鸣涧才可寻到,我便只好慕名前往。只是小女子愚笨,赤樱花没有找到,反而差点丢了性命。”
我心下一惊,赤樱酥是我最拿手的糕点,昔日在幽鸣涧,我经常做给他吃,想不到他还记得。
我望向那个站在我面前一脸幸福的女子:“我那里倒是有几株赤樱花,你让阿簇带你去取吧。”
三.我本将心向明月
天庭最近变得越来越热闹,来来往往的仙童,让我这冷清的广寒宫也增添了几分人气。
我问阿簇:“天庭最近是有什么热闹事吗?”
阿簇回道:“殿下,是千年一度的蟠桃大会要开办了。”
“怪不得最近几日夏瑾没来找我麻烦,原来是去帮王母操持宴会去了。”
“夏瑾仙子是有一阵子没来看望殿下,但那个唤作‘苏楚嫣'的姑娘倒是经常来这里跟殿下谈心。”
自上次我救了苏楚嫣至今也有半月之久,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之间意外的建立起一种特殊的情谊。
我从她口中得知,她和珞漓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此时的平静日子只是暂时的,天帝不会轻易饶恕他们,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苦难说不定哪天就要来临。
“殿下,刚刚有一位在玄武殿做事的宫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函,您快打开看看吧。”
我从阿簇手中接过信函,打开后,才发现原来是蟠桃宴的邀请函。但实际上,作为嫦娥的我却并不能只是在宴会上吃吃蟠桃,瞧瞧热闹,我必须排出一支新舞在宴会上起舞助兴。
天知道我其实最不擅长的就是跳舞,况且作为一个刚刚上任的“新手”嫦娥,参加蟠桃盛宴曾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更不必说当众起舞。
我正发愁间,苏楚嫣已经来到我跟前,看到我的满面愁容,她有些好笑的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将自己的顾虑向她倾诉,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说:“嫣儿不才,舞技虽然没法跟仙子相比,但也略通一二,如果仙子不介意,嫣儿愿意与您共同完成此舞。”
蟠桃会在天庭如期举行,这场面果真是像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所难以想象的声势浩大。
苏楚嫣还在后殿紧张的排练,我却忙里偷闲来到宴会上感受这难得的欢腾时光。
玄武殿里众神云集,各仙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但我的眼睛却穿过了人群,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穿一条月白色长衫,在一片欢乐热闹的气氛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殿下,时间差不多了,嫣儿姑娘早已准备好,就等着和您一起上台了。”
我又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凝望了一眼,便随着阿簇转身离开。
我与苏楚嫣排的是一支双人舞,乐声响起,我们随着婉转的琴声在这高高的殿堂上翩然起舞。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但我和她的默契感却出奇的好,台下不时传来惊艳的称赞声。
我眼角的余光触及台下,他就坐在方宴的最前排,温柔的眉眼始终没有从我身旁的女子身上移开。
我拼命压低了腰肢,又将那长长的水袖抛向天空,才将自己眼角的泪,隐匿在众人的目光里。
可我怎么能够甘心,怎么能够就这样轻易承认,那个曾经许诺了我一生的人,如今竟真的轻易爱上了别人。
于是,我暗施法术,那盛大的殿台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塌。苏楚嫣与我,一同从高高的舞台上向下坠落。
珞漓将军不愧是珞漓将军,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台下一跃而起,稳稳的接住了从台上跌落的苏楚嫣。
众人齐齐望向那空中的一幕,英姿飒爽的珞漓将军与怀中的佳人深情对望,一对璧人从空中缓缓落地。那画面像是只有从画中才能看到的美好。
我实在太愚蠢,才会可笑到赌上性命来检测他的心。
我从台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但我却感受不到疼痛,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撕开,又被带有蔑视地随意扔在地上践踏。
将怀中惊魂未定的苏楚嫣安置好,他一脸阴郁的走到我面前:
“好一个世人口中温良淑婉的嫦娥仙子,嫣儿对你那么好,你居然加害于她。枉我那么信任你,想不到你心肠如此歹毒…”
他的气势咄咄逼人,那愤怒的双眼好像要将我凌迟千遍万遍。我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半晌,他毫不留情的转身,背影决绝而坚定:“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只当从未遇见过你。”
此刻我只觉得周围所有的灯光都黯然失色,我似乎是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夜里,我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痛苦得快要窒息。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我从前受到的偏爱不真实,我如今遭受的屈辱也不真实。
我听不清周围人指指点点的议论,也不在乎他们蔑视嘲讽的目光,我只看见,那个我曾经追逐了一生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四.五百年前梦一场
我大病了一场,脑袋整日混沌不清,本就门庭冷落的广寒宫如今更是无人问津,只有阿簇始终不离不弃的照顾我,以及夏瑾偶尔来看望一番。
我被人称作嫦娥上仙,掌管着这偌大的宫殿,我受人尊敬,就连太上老君见了我都会礼让三分。
可我却越来越怀念从前的日子,越来越想回到当初在幽鸣涧的那段时光。
我本就是个小小的花精,修为浅薄到无法化作人形,可那时的我从未感到伤心失落。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一直那样平静下去,然后等到哪天田海更迭,我就会和所有弱小生物一样,从世间消失。
可我遇见了他,像遇见一个无法躲过的命中浩劫一样地,遇见了他。
从此,我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这满树桃花皆红似火霞,鲜艳欲滴,怎的你偏偏要与别花不同,通体雪白?”
我趴在枝头睡的正香,却突然被吵醒,心中很是气恼,我本想破口大骂,却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变得哑口无言。
该如何形容我眼前的这个人呢,他的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而眼睛却又像月亮一样温柔。
幽鸣涧里的植株鲜少可以化作人形,但又因为这里有许多世间罕有的珍惜药材而有不少仙童到此采撷。
可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拥有更精致的眉眼和满身的光芒。
“你是谁?”我问他。
“我叫吴刚,是这里的一棵桂树。”
“吴刚?”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土的名字。”
他挑了挑眉,不怒反问:“那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我哪里会有名字,我不过是这涧中最普通的一株桃花,不会有人为我取名字,即使我有,谁又愿意叫呢?
我再也笑不出来,闷着头不再理他。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笑着说:“我见你如此与众不同,洁白如玉,便唤你‘素素’可好?”
素素。
我原本单调平静的日子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素素,百草园里的那株杜鹃花终于开了,粉嫩嫩的小脸可比你漂亮多了!”
“素素,那天嘲笑你与别花不同的那只灵蝶被一只狐妖捉去炼丹了,虽然她嘴巴毒,但落了个如今的下场也是挺悲惨的。”
“素素,寄住在老桑树上的那只百灵鸟前些天生了几只小宝宝,叽叽喳喳的,特别可爱。”
“素素…”
我整日呆在枝头,动弹不得,却总能从他口中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
但更多的时候,都只是他在说,我假装不关心的偶尔应和两句。尽管不愿承认,但我却是的的确确的开始厌恶自己的卑微渺小。
直到有一天,他再一次来到面前,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办法,可以将我化作人形。
我在一个明媚的春日第一次拥有真实的肉体,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成为人形的身体,往脸上使劲掐了一把。
一直在我旁边目睹了我犯傻全过程的那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我的傻素素,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多姿多彩,他开始教我仙术,教我最简单的飞行,我学不会,他就一遍接一遍教,然后不忘揶揄我一番:“素素你这么笨,以后肯定没人要,我就勉为其难的娶了你吧。”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终于有一天,幽鸣涧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的我正骑在一棵大枣树上摘枣吃,一只灵蝶告诉我一个九重天上的仙子正在找我。
“你就是我珞漓哥哥口中的素素?”
我看着面前这个美丽高贵却一脸盛气凌人的女子,心中百般疑惑,我是素素没错,可我却从不认识什么珞漓。
“果真是个绝世美人,可据本仙子所知,你不过是这破烂地界里一个小小的桃花精,有什么资格让让珞漓哥哥为了你舍弃半世修为,来助你化作人形!”她步步紧逼,美艳的双目充满怒火:“我的珞漓哥哥可是天界骁勇善战、无人匹敌的大将军,只有我才配得上做他的夫人,你想和他在一起,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这才明白,她口中的珞漓将军,原来就是那个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的桂树吴刚。
我早就猜到,他那么优秀,能力超出常人,肯定不会只是一棵桂树那么简单,可我还是没有料到,他居然是天界赫赫有名的珞漓上神。
可我呢,我不过是只连妖都算不上的花精,我拥有的是全世界最下等的身份。
我做不了他眼中的珍宝,我只会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拖累。
可我还是不愿就这样与他相忘于江湖,即使我深知自己身份的卑贱,即使我的理智一遍遍让我从他身边消失,我还是想要靠近他,不由自主,无法控制。
所以当天界的司命星君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去月宫接任嫦娥这一职务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离他更近一点,却不曾想这竟使我们之间真正越来越远。
我们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天帝发现了。本来在天界,神仙之间的恋情是可以被允许的,可珞漓早有婚约在身,对方又偏偏是连天帝都不敢招惹的火凤一族族长的女儿,夏瑾仙子。
玄武殿内,天帝端坐在高高的殿椅上,一脸严肃的目视着台下的我与珞漓、夏瑾三人,那凌厉的目光,不怒自威。
夏瑾的情绪已有些失控,她的手指着我,又望向珞漓,声音带点哭腔却又充满高傲的倔强:“她不过是个低贱的花精,有什么资格得到你的青眼?即使她现在凭着运气坐到了嫦娥的位子,也不配成为你的将军夫人!”
他将我护在身后,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决:“有没有资格,配不配做我的夫人,还要由我说了算。”
天帝震怒,偏偏我们又谁都不愿意妥协,火凤一族以有损族内名望为由不肯松口,最终天帝只好将我们从重处罚。我将在广寒宫禁足五百年,而他却要步入轮回,在人间历经七世苦难。
临行那天,我拼尽全力,冲破一切阻拦,奋不顾身的去往轮回道为他送行。
他的神采大不如前,眉眼间透露着深深的疲惫和艰难。
见到我,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叫我不必为他担心,他一切都好。
我拼命咬紧嘴唇,才坚持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轻易掉落。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白玉,可晶莹剔透的玉石中心,又散发着荧荧红光。他将那块白玉交到我手中:“这块灵玉是我从月老那里求来的,本来早就想给你,却又无奈一直没有机会。这玉中所滴的,是我的心头血,只要我与你情分不失,这玉中红血的光芒便永不消散。”
我望着他如墨的眉眼,猜不透为何明明只是短暂的分离,我却从中读到了诀别。
他轻轻执起我的手,眼睛里有前所未有的温柔:“素素,等我回来。”
我从梦中惊醒,那块他曾赠予我的白玉还静静的躺在我的枕边,散发着幽深温暖的红色光亮。
原来灵物也是会骗人的。
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的日子依旧不咸不淡的过着,即使我早已被解除了禁足,这外界的纷扰也与我没有什么太大瓜葛。
直到那一天傍晚,夏瑾突然找到我,她说,珞漓已经向天帝请示,甘愿为了苏楚嫣剔除仙骨,流连人世。她还说,很快“珞漓将军”就会永远在这世间消失。
我疯了一样的翻身下榻,不顾一切的往长生殿奔去,却在到达那里的那一刻,变得犹豫不定。
可我最终还是走了进去,昔日热闹非凡的长生殿如今冷清得连个守门的侍卫都没有。我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正殿。
他似乎消瘦了许多,背影显得如此憔悴单薄,我无端想起凡间一句诗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定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子,才会甘愿为他放一下切光环,落魄至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抚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素素?”
“嗯。”我怕我一开口发出的声音带有哽咽,只好拼命压低嗓音,挤出这样一个音节。
“可还记得这首曲子?”
“嗯。”我怎么会不记得,当日在幽鸣涧,他亲手为我谱下此曲,取名《长相慕》,还许诺要为我奏生生世世的曲。叹只叹世事无常,如今他已经成为别人的良人,他的余生里再也不会有我的参与。
周围的气氛很安静,角落里,一盏被点燃的长明灯烛火闪耀,映得他干净的长衫灯影斑驳。半晌,他终于打破沉默:
“那日我情绪失控,话说得有些重,你莫要怨我。”
“嗯。”
“你我本就萍水相逢,我感激于你的昔日陪伴,却无法强迫自己的心去做不愿去做的事情。如果当时我的一些做法有让你误会的地方,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他顿了顿:
“你还是忘了我吧。”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淡淡的,没有一丝温度,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隔下了千山万水。听得我像喝了一碗烈酒,有些迷蒙,又像做了一场混沌的噩梦,然而梦醒之后却并不是虚惊一场,春暖花开,而是死一般的沉寂,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然后他突然缓缓地站了起来,转了个身。站在那高高的殿台上远远地与我对望。
我呆呆的凝视着他如画的眉眼,突然悲伤地发现,我与他之间似乎并不仅仅是隔着这几丈尺的距离,更是隔下了漫漫五百年光阴,隔下了一个苏楚嫣,隔下了一条我永远无法泅渡的河流。
长生殿的夜雾清冷凄离,打湿了我的绣鞋,濡湿了我的眼。
我终是没有勇气再与他对望下去,落荒而逃。
我回去的时候,阿簇已经在殿前等候多时。
看见夏瑾的宫人也在殿前等候的时候,我心中疑惑万分。阿簇说:“殿下,夏瑾仙子还未离去,现在正坐在殿顶的阁楼上等您呢。”
我在阁楼的最外围看见了夏瑾,她推开了一整扇的落地窗,正坐在地上,两条腿越过地板的边缘,在空中悬着。
她看见我过来,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她身边来坐。
看惯了她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样潦倒忧郁的她倒是让我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夏瑾。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她没有喝酒,我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几分醉意,“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练功,我们一起修行,一起学习仙法。他很优秀,比我优秀太多,我就只好更加努力,才不至于在他面前卑微不已。许多仙人长老都夸我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可他始终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哪怕是一次。”
我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听她说。
“等我长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就请求父王向天帝进言,为我们赐婚。可是即使我们之间有了婚约,他也依旧对我冷淡。起初,我以为这是他的天性,虽然他一直对我疏离,但至少也不会对其他仙子动心,直到,他遇见了你。”
天界最西端的天河开始往东流了,粼粼的波光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愈发惹人伤心,夜色越来越深。
“我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在意,毕竟当时的你只是一只小小的花精,可当我得知他为了助你化作人形竟不惜舍弃半世修为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太低估了你了你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于是我找到你,在你面前挑明他的身份,想让你知难而退,从他生命里消失。可不知你哪来的运气,居然可以毫无征兆地,一举成为这广寒宫的主人,嫦娥上仙。”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望向她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居然蓄满悲伤。
“你可知,他作为天界身份尊贵的大将军,为何会出现在幽鸣涧那样偏僻荒芜的地方?当初,司命星君预测出,在他的生命里将会出现一个会改变他命途的劫数,他到那里本是为了躲劫,却不成想,原来你才是他的命劫。”
“我嫉妒的发狂,更害怕你真的从我身边夺走他,就将你们的事情在天帝那里揭发。我原本只是想让你们分开,可没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他居然要接受轮回的惩罚。我后悔不已,却又无能为力,我厌恶那样的自己,为了自己的私利,竟然做出那么为人不齿的事情。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哪。”
“在你被幽禁的这五百年里,我也在不停地反省自己,当我终于释怀,愿意承认你们相爱的事实的时候,却突然听他移情别恋的消息。”
“说实话,最初我的心里是窃喜的,但后来我又渐渐明白,现在的你不过是当初的我自己,在这场爱情的战役里,你我都是可怜的失败者,甚至于你比我更加体无完肤,遍体鳞伤。”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瓶酒,碧蓝色的液体在月光的映衬下透出幽深的光。
她将那瓶酒塞到我手里:“这是当初我决定放下一切的时候,从无忧仙人那里求来的忘忧酒,喝下它,就能忘却一切红尘往事,再无牵挂。我一直在犹豫,不甘心就这样狼狈退出,才将它留到如今,现在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失神的接过那瓶酒,过往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回放,我终是狠下了心,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
他独立于花前的身影,月下轻浅的笑,眸中闪烁的微光,都不再是温柔,只是过往冗长乏味时光里的荒唐,此后安稳岁月,不要再提起。
不必再提起。
六.余生尽
从广寒宫离开,夏瑾遣散了随行的宫人,向长生殿走去。
那人一袭长衫,立在一片月光中,身影如此孤独,好像下一刻,就要随着清风从世间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
夏瑾走了过去,将原本装满忘忧酒的酒盏放到他面前的长桌上。
“你交代的事,我已经帮你做完了。”
那原本故作坚强的身影在深夜的晚风中微微颤抖,他轻轻地从长桌上拿起那个早就空无一物的酒盏,又将它紧紧握在手中。
纵使心中万般苦涩,他也只能将自己的情感,深埋于心。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对面前的夏瑾道一声:
“多谢。”
夏瑾走后,空荡荡的长生殿只剩下珞漓一人,他将手中的酒盏看了又看,心中虽然也有痛苦的遗憾,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她终于可以放下过往,她终于可以不再悲伤。
“月宫是天地间极阴极寒之体,需要这世间至纯至净的处子之心镇压。”
五百年前,当天帝将他召进玄武殿,对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珞漓心中就已经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并且这个女子只有摒断红尘,无情无欲才能真正确保月宫的太平。
“第一任嫦娥割舍不断自己与后羿的感情,最终灰飞烟灭。第二任嫦娥又因与天蓬元帅私定终身而化为泡影。
“素素是第三任嫦娥,她本是一株桃花,可偏偏满树桃花都呈红色,唯她一朵洁白如雪。它拥有一颗甚至比历任嫦娥都要纯净的处子之心。
“可毕竟真正无欲无求的心世间难有,我与天界的长老都在极力镇压这月宫的阴寒之气,却无奈我们能力有限,只能维持这一时的安宁。
“在她将手心的血滴入月坛,契约达成之际,她的命运,就已经和月宫牢牢系在一起。如果你执意与她在一起,到了最终,不仅她的性命难保,这天地间也将不再太平,到时候,必定又会生出一场浩劫,所以,你必须结束这段感情。”
他闭上眼睛,一时间难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身份也好,婚约也好,他本已下定决心要冲破一切阻挠和她在一起,可现实总有办法将他所铸造的铜墙铁壁一一击垮,不留余地。
他也想过将那月坛摧毁,破坏契约,然后带着她去往一个六界之外的地方共度余生。
可他毕竟从小就接受要心怀天下,造福众生的教育,他无法不顾所有人的安危,自私的追求自己的幸福,更无法让她背上千古骂名,在逃亡与躲避中度过余生。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冰冷的殿堂上回响,他听见自己说:
“好。”
夏瑾在离开长生殿之前,终于还是没忍住,她问他:“你这么做,值得吗?”
他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
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只要她能够平安快乐。
七.梦里花落知多少
阿簇将我唤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我心血来潮的问她最近天界可有什么稀奇事发生,她笑着摇摇头,说一切太平。
我的广寒宫依旧与外界隔离,无人问津,只有夏瑾还愿意时常看望,与我斗嘴谈心。
只是这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桂树,不分时节的整日开着花,香气却并不是很浓,只是淡淡的填满我的整个广寒宫。
我日日在这样缠绵细腻的香气里生活,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棵桂树,不再深究这树的来路,只当是某个在花园做事的宫人粗心遗落于此。
阿簇为我在桂树下置了一把摇椅,闲来无事,我便时常坐在这桂树下读读闲书。
周围静悄悄的,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我的鼻尖。广寒宫虽然阴寒,但略带温度的桂花瓣落了我一身,倒也并未让我觉得有多冷。
许是这书太过枯燥,又或许是由于周围的环境太安静,迷迷糊糊间,我竟在这桂树下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我还只是幽鸣涧里一只修为尚浅,无法化作人形的小小花精。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东南角斜斜的射过来,照到我的脸上。
我甫一睁眼,就堪堪对上那人含笑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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