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一个人,很苦;心里有一个人,很甜。
1
有声无泪谓之嚎,有声有泪谓之哭,无声有泪谓之泣……
每次见到阿萍,她都在这几种状态中占着一种。
零九年柳老师带着我做了一周的公益咨询,在那里我见到的阿萍,她一直都在这几种方式之间切换,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如果真要说有停下来的时候,大约就是那间间断断的睡觉的时候。
她说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够看见她丈夫那爆出眼珠子、咬牙切齿的狰狞画面,她说:“他要我也去死,他是要来索我的命了!”
不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听不进,只是一直在絮叨她只要一躺下就能够看见她丈夫那扭曲的脸就和当时事发时一样在在自己的正上方,毫无往日伏在自己身上的温柔模样,脑袋里响起的那一阵阵轰鸣和眩晕,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能够闻到血腥味道。
“他是不甘心啊,他觉得我应该陪着去死的才对!他是来索我的命的啊!”阿萍流着泪喃喃着,从我们的房间走了出去,身形恍惚得像是没了魂儿。
看着阿萍走出去的背影,我丢下手里的记录笔,满腹的不满:“这什么人啊,她丈夫是为了她才死的,她怎么能这样?”
柳老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我的确想不明白,阿萍的丈夫死在地震里,五月那一天,地震开始的时候就是地动山摇,他们两口子还躺着歇凉,见着房梁往下掉的时候阿萍的丈夫只顾得上翻身将阿萍稳稳地护在身子下,用超绝常人的意志力撑着断裂的双手和破碎的膝盖……
救援队从废墟里刨出阿萍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全是鲜血却其实毫发未伤。
那血全来自她丈夫,这个和她相伴十多年天天被她数落着窝囊废的男人,总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男人了一把,但是却似乎没有在阿萍的心中有丝毫的改变。
2
“他一定恨我,他一定恨我平时那么不给他面子,里里外外地数落他,所以就算自己死了,还要每天每天夜里来找我!”阿萍又在外面嚎啕大哭,我刚拿起的笔想记录下刚才的咨询对话,听到这又是把笔一丢,叉着手靠在椅背上,深呼吸起来。
柳老师斜眼看着我,说到:“什么奇葩事儿都有是吧?”
我噗嗤一下乐了,倒不是因为柳老师的话,是我脑袋里突然闯入昨天的一个来询者的症状,这哥们进门就说:“姐你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吧,我这是第二次了,眼瞅着条子清一色要成了,就感觉浑身不得劲,晕晕乎乎就往地上躺,过几分钟也就起来了,但是那清一色的牌也废了!”
柳老师问:“有那么好笑?”
我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是想到昨天打麻将见到条子清一色就犯病的哥们了。”
柳老师笑,点头:“这倒也算是奇葩。”
我想接着笑,却看见柳老师那笑中带刀的眼神,猛地神情一肃,问老师:“老师,您想说啥。”
柳老师说:“你是不是只想着她忘恩负义,辜负了自己男人的一片苦心?”
我点头。
“你是不是只想着她泼辣无知,只顾着宣泄自己的不满?”
我点头。
“你是不是只想着她粗鄙不堪,所作所为就更加可恶?”
我点头,伸出手抱拳往柳老师方向一送:“知我者,柳老师也。”
冷不丁迎面飞来一支圆珠笔,柳老师冷冷地说:“教你们要共情的忘了吗?看来你不适合干我们这行……”
“啊?……哎哟!”我本可以轻松躲开那并不快速的圆珠笔,却因为柳老师的一句话迟疑半刻,终究被笔戳到脑袋。
“我觉得她之所以变得害怕起来,实际上是因为她对她丈夫的爱。”
我揉着脑袋:“爱?这算哪门子……”我看到柳老师脸色不善,半途改口,“恩……或许也有吧。”
3
柳老师没再说话,我托着腮看着外面太阳底下还在声嘶力竭嚎啕大哭的阿萍。
“你别再来看我了啊!!我每天打你骂你你不怕我吗??”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死?你想的美!”
“呜呜呜,你让我睡个好觉吧……”
阿萍的声音时而恐惧时而悲哀,仿佛她那死去的丈夫就在她眼前……
“相互伤害十多年,这也只是外人看来的吧?有的夫妻就这样打打闹闹的相处,其实也许是他们最舒服的相处方式而已。”柳老师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嘴巴里仍旧念叨着,“她这样,大概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事实而已,或者其实上,她心里宁愿跟着丈夫一起去死,只是因为被她丈夫救活,求死的话又算一种辜负,于是满心爱恨交加,把自己放在不是自己的地方,或许才算归属。”
那天夜里,我咀嚼着柳老师的话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床边窗外的满天的星星,在这乡间的天空深邃而清澈,地面上村落早就没有丝毫光茫,只看得到月光星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寂静的夜空下偶尔传来虫鸣鸟叫,隐隐约约,从院落对面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是阿萍的屋子,我坐起身,听着夜空中飘过来的碎碎念念:
“一年多了啊,你当初干嘛要那么拼命?一辈子膝盖骨弯都不弯一哈的人,到走的时候跪的严严实实的松都不松一下,你不晓得没了你我就和没了魂一样啊?这下好了你走的时候还是那副表情,你让我咋想你嘛?还不如和你一起走了算了!”
我趴在窗台,在凉凉的夜风中发呆:也许真的是我想错了吧?阿萍只是不愿意接受爱人逝去的痛苦而保持在这样的疯癫状态里,柳老师说的,似乎是对的。
4
一周的时间很快,我们离开的时候,阿萍仍旧是那个样子,只是在最后一次她和柳老师倾述抱怨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我估计说了那么多你们也解决不到个啥,还是要我自己来解决他。”
记得柳老师当时在短暂的发愣后笑得很开心,在我满腹狐疑的眼神中说:“她会好起来的,你走着瞧吧。”
这走着瞧,就走了快九年,再次见到阿萍,她手里抱着约莫四岁大的女儿,站在家门口看着即将出门打工的丈夫,眼里不自主泛着泪花。
她丈夫笑着捏捏女儿的脸颊,冲阿萍皱了皱鼻子:“哭啥子嘛哭,又不是不回来了。”
“说的什么鬼话,呸呸呸!”阿萍生气地冲着丈夫叫着,“你把话给我收回去!”
阿萍的丈夫讪讪地摸着自己的头,掩饰尴尬一般对着女儿说:“你看你妈妈又撒气了,嘿嘿嘿,快抱抱你妈妈……”
阿萍怀里的女儿乖巧地抱了抱阿萍,又回过头认真地和男人说:“爸爸,你是逗妈妈玩呢对吧?”
“看看看,孩子多懂事儿。”男人开心地抱了抱母女二人,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擦掉阿萍脸颊下挂下的泪水,收回的时候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提着行李转身大步走掉。
阿萍转身要进屋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车里的我,神情一愣,略带疑惑地仔细看我,猛地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冲着我笑了,那绽开的笑容灵动而光彩夺目,我在车里笑着冲她摆摆手,指了指前方,踩着油门走远……
请你相信:
我说的一切,都是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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